沈钦瞧见了, 忙起身去扶。
“没事罢?”
沈钦替他拍着身上的灰土。
老翁眼角的纹深如刀刻, 一笑便挤在一处, 质朴中又戳得人心中酸软。他看着已至耄耋之年,却连个帮把手的孩子都没有, 这种时节也要往山中来。
老翁摆了摆手,就势坐在石上歇着。好不容易歇回了劲, 他才道:“没事没事, 我们粗人摔不坏。谢谢贵人!真是对不住,将贵人的衣裳弄脏了。”
沈钦这时才看到自己的衣裳之上沾上了一片泥渍。他怔愣片刻, 答:“衣裳都是身外之物。这山道湿滑,您家是何处的,才下过雨怎么就出来?”
见他问得真切,老翁才舒出一口气:“儿子死了,但家中还有孙子。日子要过,这柴就得砍。”
他的笑尽堆在干枯的皮肤褶皱里,可是又那般纯粹。沈钦有些动容,将他的背篓背在肩上,搀扶起老翁:“走,我送您回去。”
“使不得使不得!”
“使得。”
沈钦冲他笑了下,便背着背篓往山下去。
老翁的家住在山脚处,破旧的村落里已经没多少人在住了。简陋的茅屋之中,沈钦见到了他口中谈及的孙子。
才不足周岁。
老翁给孩子喂了水,孩子的哭声就止了。他的手指上是砍刀留下的疤痕,磨得孩子咯咯地笑。给沈钦倒了碗水,里面漂着的几片茶叶是他翻找了许久才找出来的。入口生涩泛苦,但沈钦知道这是他拥有的全部了。
“孩子这么小?”
沈钦还是问了。
老翁的身子骨虽硬朗,但毕竟年岁到了,又能伴这孩子多少年呢?
老翁把孩子放在他自己编的竹篮里,叹了口气:“今年发洪水,贵人们要修校场。把我儿子征去了……”
后来的话他没说。
对着缺角的碗喝干了水,他才继续道,“儿媳妇要嫁人,留个孩子就走了。咱们咋拦,她也要活啊……”
他说的仿佛是无关自己的事,或许家散掉的悲痛已经被他用无数个难眠之夜消解了。活了这么一辈子了,他能看开的很多,或许多看看孙儿的笑脸,就又重拾起进山中砍柴的气力了。
而沈钦的气力被抽空了。
他只是静坐在那里,就被人抽了无数个耳光。那日杜庭誉说的“民声”,大概就是眼前的场景。杜庭誉听了睡不着,沈钦听了骨头都冷掉了。
他甚至不配坐在此处饮这碗茶。冲他咯咯笑的小孩子不认得他,也不知道他是那个害得这个家破掉了的帮凶。
他倏然起身,颤抖着手去摸自己的钱袋。他出门没有带太多银子,他只好摸向了自己束发的簪子以及玉佩。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拿出来,他摆在老翁的面前。
他泪眼模糊,他知道这些东西都不配偿还。可是他就是挪不动步子,连话都说不清。
直到他夺门而出,老翁也没明白他是怎么了。
重新回到褚清连的墓前,沈钦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再也克制不住地从指缝中漫出。因为跑得太快,他的发散了,如今垂在面前,粘在湿润的脸上。
酒被洒下,沈钦道:“阁老。”
他没叫师叔。
“以后学生不会再来了。”
崔志来衍州时带的人手少,但是不免会惊动旁人。护送崔志和那一支燕云军回燕宁之人是林筹。他快马回来之时特意回了趟琅州,结果便瞧见了大量的流民正从琅州来,大量的聚集在了衍州城外。
眼下崔志的粮食并未应时抵达,要想施粥就只能从原本仓中的存粮拿来应急。高价从肃州买来的米粮根本经不起这般折腾。
这桩火烧眉毛之事尚未解决,便又有了新的闹事。据说是部分流民闹事,结果曲青竹下令驱逐,最后便生了乱子。为着平息众怒,元蘅下令杖责了曲青竹,但是仍旧不是解决问题的法子,原本说要去琅州之事也只能耽搁下来了。
闻澈往庭院中去时,已经将近日暮。
余晖洒在元蘅的肩发之上,显得这个场景格外静谧。大抵是困倦至极了,元蘅伏在桌案之上睡着了,长发披散在肩侧。一卷书册脱了手,掉落在了地上。
闻澈走过去,将书册捡起来拍落灰尘,然后贴近她轻声道:“醒一醒,回房中睡。”
熟睡中的元蘅大抵听出了是闻澈,一时没醒,而是往他手畔偎近了一些。这一贴近不打紧,闻澈碰到她的额头,发觉她竟着了风寒,此刻正高热着。
将她抱了起来,她也没睁开眼,而是低声道:“疼。”
声音是与清醒时清冷截然不同的温和柔软。
“烫成这样,你不疼谁疼?”
闻澈真是想将她的脑袋撬开,看看整日都在想什么,连自己都不顾。这种清冷的秋日,即便有日光也暖和不到哪里去了,在庭院中睡着还不多盖一件衣裳,怎会不发烫?若不是闻澈回来得早,只怕这人真的就从小憩变成昏迷了。
将她抱去了拔步床之上,闻澈转身去倒了杯温水,让元蘅倚靠在他的怀中,小心翼翼地喂她饮下去一些,道:“前日才病过一场,你还不长记性?以后天凉了,不许在屋外久待,听见没?”
前日她夜半烫了起来,将闻澈折腾得不轻,披着衣裳在小厨房中煎了一晚上的药,待凉了才端来给她,结果这人才咽下便尽数吐了出来,导致后来的两天都没什么胃口,除了清淡的粥,其余什么都咽不下去。
他知道她的身子在诏狱中落下了病,再加上这段时日衍州事情太多。她肩上的担子过重,而那些细枝末节之事她又总喜欢自己承担,连对闻澈也不愿说。
元蘅敷衍着点了点头,往他怀里依偎得更贴近了些,道:“你明日是不是要走了?”
她总是在病中才会分外依赖闻澈。
闻澈卷着她的发丝,道:“你说一句不想让我走,我就多留几日,嗯,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