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大橘养得好,一身溜光水滑的皮毛,卧在怀里跟个裹了大毛儿的小火炉似的,皇后抱着大橘裹了裹斗篷,坐在廊下也不冷。顾不上刚四贞嘲笑他们小两口的这句话,一心张罗着吃这一顿:“搬个桌子摆这儿,我饿得不成了……预外请妹子带来的人搭把手,帮姑姑洒扫,吃饱了该歇了。”说着鹅蛋脸红了红,低着头羞涩地笑笑,手还在胖大橘脑袋顶上挠,挠得猫儿在她腿上盘着不动窝儿,只一个劲儿“呼噜呼噜”。不管福临怎么想的,她的日子还得过,万一福临变心,她就带着怀里的猫儿、肚儿里的娃娃一块儿过活,管他呢。这么想着,搬来冷宫也不坏,远远离了那起子人,眼不见心不烦。心里想通了,肚上的饿就更急,眼睛盯着小太监们手里的包袱,招呼:“来来来,报报是什么菜。”
福临在坤宁宫给金花收拾了猫儿、穿的和用的,遣人去找四贞,把御膳也指到永寿宫。这一气儿忙完,他心里舒坦些,有了他送去的那些,永寿宫再简陋,她也冻不着饿不着。只是这一来,坤宁宫就空落落的,她不在这儿,他也格外没趣儿,于是起身回养心殿。想想这一天,在紫禁城里来来回回走了多少趟,吹了多少寒风,还被阿桂那身皮袍子熏了一晌。坐在舆上,他忍不住叹口气,松了腰板儿歇一歇。
天上浓厚的云,遮得密不透风,没有月亮,更看不到星。大约要下雪了罢,他幽幽想。上好的银丝炭和炭盆都送到永寿宫,下雪也冻不着她。倒是他现在又冷又饿,浑身酸疼,在舆上打了两个寒战。
想着回养心殿可以歇歇,喝口茶垫垫肚子,不料,后宫剧变,早有蠢蠢欲动的美人儿要来献殷勤。还没到宫门口,隐隐看到宫门口一豆亮,走近了,御道上跪着个锦衣华服的人。福临想,要是金花就好了。要是金花,他就不顾太后说的劳什子“圈禁”,暖暖和和留她在养心殿,两人和和美美说说话儿作伴儿。迫着她在他跟阿桂里选出个最上心着意的;再坦白下怎么想的,见着旁的男人就扑上去,若是他扑到个嫔妃怀里,她指不定要怎么吃醋撒娇,扭着身儿不理他……想起她平常对着他使小性儿、撒娇、发脾气,他忍不住笑,是跟他多亲近,敢对着他这万乘之君使作,心里油然而生一股甜蜜之情。
下了舆看,是佟妃,他拧了拧眉头。再一展眼,还带着三阿哥。天寒地冻的,她怎么把奶娃娃阿哥也带出来了,为了争宠,他这些嫔妃当真不是吃素的。想着金花往日老说:“不要三阿哥的塌鼻梁。”他越过佟妃,去奶娘手里把三阿哥接在怀里,掀开襁褓就着灯笼看他,快百天了,这孩子,仍细眉细眼的,也真是金花说的“塌鼻梁”,眉眼间像摁了一下那么平。小皮老鼠似的,他伸着修长的指在儿子的鼻梁上掐了一把。想着金花最喜欢他这些孩子们,他忍不住起了阿玛的势,掀着斗篷把他护在怀里,迈着长腿进了养心殿,对佟妃只冷冷丢了一句:“一起进来吧。”
吹了一夜北风,早上皇后饿醒了,抱着胖大橘从被窝里伸出润泽的圆脸庞,问:“姑姑,早上吃什么?”
宝音过来点点她的嘟嘟腮肉,说:“饿啦?你倒不愁不忧没心事,昨天出了那么大事儿,问都不问一句,来来回回净惦记吃什么。”
皇后手在胖大橘身上来回捋,捋了两把,绊到它颈上一个布条,顺着布条,摸到个圈。掀开被子说:“怨不得胖橘昨夜一直在我身上来回拱,原来是不舒服,姑姑快看它这是挂了个什么?”主仆二人一看,是条手绢,系着昨儿福临掷下的那枚大金刚钻戒指。金花身子不舒服太后又叫得急,搁在妆台上没戴。夜里吃好就睡了,也没留意猫儿身上还系着这么大颗宝石。怪道昨夜猫儿身上什么硌人,皇后还以为是自己“豌豆公主”,换了地儿择席。
算福临心细,发现她没戴,挂在猫儿身上给她送来。也等于是说,永寿宫是个临时局,等太后气消了就接她回去。无论是他这人还是他送的东西,都要她好好收着。金花想到他往日腆着脸往她眼下凑,长长的丹凤眼里的波还透着粉,披着皇帝的皮,又遮不住要讨她的好的那副怪样子,忍不住“噗嗤”笑出来,心里畅快说:“委屈我们大橘了,戴着这么大石头睡一晚,今儿给吃鱼。”
宝音笑着出去,说:“搞不懂,猫儿狗儿好了歹了。娘娘把被窝掖好,今早炭盆熄了,这一篓子炭还是省着点儿,眼看要下雪。“宝音怕冷起来捉襟见肘,宁可现在省着点儿用。
皇后乖乖包进被窝里:“姑姑快点预备饭,饿了。这会儿他上朝去了肯定不得闲儿,一会儿该来接我,咱们吃过饭拢拢细软,姑姑给我梳梳头。”以后怎么样不知道,现在他肯定离不开她,下朝一定来接她回去,最不济也该来瞧瞧她,她有大事体同他说,要打扮得精神些。
只是右眼皮一直跳,她拿手揉了又揉,还是跳个不住;早上饿,却吃不下,喝了两口牛乳,心口就堵着,看着一桌好吃的,眼睛馋,吃进嘴里反而不是那个味儿。刚起来就浑身累,身上一阵一阵起寒,还酸溜溜的。手腕子伸到宝音眼前,说:“姑姑,我怪不舒服,帮我号号脉。”
宝音站在炕边,捏着她的手顿了顿,说:“好着呢。”她自从有身孕就阴晴不定,一会儿高兴一会忧;又疑神疑鬼,总担心肚儿里的娃娃有恙,宝音早习惯了,回回给她诊脉都是“好着呢”。这回她不依,歪在炕上,自己抚着胸口,直勾勾的眼睛盯着顶棚,说:“姑姑,我真的难受,心里堵着,浑身不舒服。你给我好好诊诊。”
宝音在炕上歪身坐下,把她的手腕摆正了,细细号了一回,又叫她伸舌头看舌苔,虎着脸看了一回,说:“当真好着。脉相面相都极好,你放心吧,姑姑接的娃娃少说也有大几十,什么时候出过差错。”说着伸手摸摸皇后额边的小碎发,皇后睡饱了,脸色红扑扑的,只是她身子终究跟以前不一样,唇色不及以前红艳,还透着点儿黄气,看得宝音心疼,女子终究躲不过这一关,孕产的苦,贵为皇后也要乖乖吃。
“可我心里‘扑通扑通’的,不安定。右眼皮还一直跳。姑姑去扯个白绵纸给我贴上。”都是上辈子的俗语,“右眼跳灾”,眼皮跳就贴个瓜子皮儿,可是在永寿宫上哪儿找瓜子皮儿。
“丑。姑姑给揉两下就好了。”贴白绵纸像什么样儿,宝音伸手在皇后右眼皮上摸了两下,她从小养大的孩子,早习惯阿拉坦琪琪格撒娇、摆谱,可是今早这样还是有些不寻常,身子是没事儿,可是她一双眼睛滴溜溜转,透着莫名的不安;刚起时还一团喜气等着皇帝来接她,吃过早膳就歪在炕上唧唧歪歪。
是帝后两人心有灵犀,她怀孕时他跟着吐,他生病了她一块儿不好受。
作者有话说:
紧赶慢赶写到生病,提前在评论区剧透过。厚厚。
假期还有一天,假期愉快喔。
目标是日更。
壹壹伍
吃过早膳, 宝音伺候皇后梳洗,仍是昨天的首饰,细细帮她修饰一番。戴到最后, 只余那只大金刚钻戒指。冬日的晨光,清澈凛冽, 照在切割古朴的大宝石上,泛着细碎的光。宝音问:“戴吗?”皇后把戒指拿在手里转着圈看了看, 硕大的一颗白钻, 放在手指上比一比,鸽子蛋,宝光灿烂。心里想,这会儿不流行钻石, 难为福临, 从哪儿找了这么大一颗石头, 镶得简单精致。不得不承认, 大钻就是好看,趁在她这双细白的小手上,越反差越好看。心里想戴,嘴上却说:“不戴,哪有自己戴的。”于是找了根藕荷色的缎绳,拴着戒指挂在颈上。解开项下第一颗纽儿,一翻领儿, 白腻腻的锁骨窝儿里,陈着一枚七彩光流淌的钻,朝着宝音歪着头笑:“好看吗?”
宝音给她合上领儿, 系上纽, 说:“好看。”眼睛跨过窗棂看殿外, 日头刚越过宫墙头,时辰还早,再看皇后,一早起来说不舒服,现在脸色蜡黄,于是说,“娘娘先去炕上歇一歇。”又把胖大橘抱来塞在她怀里,“咱们先不笼炭盆,抱着它暖和。”宝音固执地省着炭,皇后乐得抱着猫儿。宝音刚来那会儿,总觉得胖大橘没轻没重,弓着身子蹦上跳下,砸着地,“嘭”那样响,生怕它后腿一伸,给皇后一腿。这次猫儿从坤宁宫到永寿宫,不知是不是换了屋子,转了性儿。昨夜乍到只是团在皇后身边怯生生“喵呜”;今晨胆子大了,也不过脑袋顶儿往皇后身上拱两下。宝音看猫儿乖顺,屋里又冷,才不撵它,允它跟皇后亲近。
金花把胖大橘抱在腿上,用三根手指头当梳子,从头顺到脚,再逆回来,来回搓)弄,抓得胖大橘在她手边一个劲“呼噜呼噜”,闭着眼睛用头顶找她的头掌心。金花凑过去闻闻它脑袋顶,用翘鼻尖儿碰碰脖颈儿上的长毛,小声说:“乖孩子。”她心里莫名其妙的七上八下,抱着猫儿时稍稍安定些。
宝音忙着把屋子里细处再收拾一遍,进进出出,不经意瞥见胖大橘躺在皇后腿上,毛茸茸的长尾巴耷拉着,露着白肚皮张牙舞爪,离皇后的肚子只有一寸,于是说:“娘娘仔细。”皇后小手在大橘白肚上轻巧点一点,再柔柔摸到自己身上,迟疑着爱惜地揉一揉,抬起脸来弯弯眉眼说:“不妨事,它有数。依着我,一天摸一万遍,手都松不下来,看看伊长大点儿没。姑姑,这样是不是不好?”说着竟然脸红了,摇摇头。又看窗外,红日高悬,喃喃说:“他怎么还不来接我。”心里想着,等他也知道这个喜信儿,这个肚儿,一天得被极爱惜地摸两万遍。
宝音倾耳听,外头隐隐约约闹哄哄的,说:“老奴出去瞧瞧。也许是御舆来了。”皇帝探皇后惯不用通报,不要她在门口跪迎,总是自顾自就来了。结果刚走到宫门口,被静妃宫里的太监拦住:“姑姑请回,我们宫里主子接了太后娘娘的旨意,不准皇后娘娘出门,娘娘随身伺候的人自然也不能出去。”太监是前明留下来的汉人,一口字正腔圆的官话,宝音一个字儿没听懂。但看他一条胳膊拦在门口,只能抻着头往外看,宫道上来来往往的小太监,人手一只瓢,正舀着白灰往墙根儿地上洒。忍不住用蒙语问:“外头忙什么?”
拦门的太监哪儿听得懂,只管推着胳膊把宝音往宫院里赶,嘴里念着:“回去回去。”
宝音悻悻回来,走到廊下,看身上,刚刚太监拍的一个白手印,心里嫌弃,掸净了,进屋说:“外头乱叨叨的,宫道上太监来来往往的不知道洒什么,想是皇帝不常往永寿宫来,正在洒扫净街。”
皇后听了,松开猫儿,纵着腿探鞋,要下炕,说:“我也去看看热闹。”被宝音扶住,仍把她往炕上送,又听宝音劝:“娘娘,外头尘土飞扬,呛着不是玩儿的,你只安心躺着,还要好好将养着不是。”又把猫儿送到她怀里,“你们玩儿,老奴去洗洗帐子。”说着动手拆床头的帐子。
皇后弱弱伸手拽宝音的衣裳袖儿,说:“洗它做什么,左不过该走了。姑姑点个茶,咱俩说说话。”小姑娘那样摇着宝音的袖儿撒娇,宝音看了眼她蜡黄的小胖脸,忍不住停下手,想,若是天长日久住时,再洗也不迟;阿拉坦琪琪格这小可怜见的。于是马上问:“娘娘喝什么茶?可惜没带茶食来。”
皇后黑白分明的眼珠儿转一转,说:“随便什么茶,去去腻。茶食就吃酸梅子,昨儿四贞不是把那一罐子都带来了。姑姑帮我拿来。”
宝音一边去找酸梅子罐子,一边问:“娘娘现在喜欢吃酸的?还是辣的?”
“‘酸儿辣女’呗?姑姑也信这一套?您接过大几十个娃娃,这个准嚒?”皇后一边撸着猫儿,一边说了这一句,又说:“我想要公主,从小给她穿好看的小裙子,扎小辫儿,让二哥三哥带她玩儿。”掰着手指头算,“不止福全和三阿哥,杨庶妃和端贵人的孩子也比她大,几个小哥哥小姐姐!”还有几句不便说,生在皇家,阿哥若是继位就罢了,没继位的,恐怕一辈子被继位的兄弟忌惮;可是继位当皇帝又没什么好。看福临,天天操心,一会儿海上不太平,一会儿云南出事儿,没个静心的时候。顺治后一代的皇帝还要除鳌拜、平三藩,一面□□,一边抗葛尔丹,从少年忙到老年。她不想要娃娃操这么多心。
“依老奴说,生阿哥有儿子的好,生公主有女儿的好。大清的公主多半要跟蒙古和亲,从小在紫禁城花儿一般地娇养长大,怕是受不了草原的风沙。娘娘也舍不得不是。”宝音“噗”拔开酸梅子罐子,幽幽说了这一句。
“也是。十二三岁就送走和亲,我可舍不得。这么看还是儿子好,至少出宫立府前都能养在跟前。”若是以后继了大统,就能长长久久母子作伴了。捡颗梅子噙在嘴里,“归根结底,想那么多也没用。伊只要好好的,平平安安出生,我能陪伊健健康康长大,就知足了。”手摸在肚子上,“也不知道伊在里头好不好。”
古代生产全靠中医号脉、稳婆接生,一旦怀孕生产时出点儿意外,大小都保不住是常事儿,所以才说生产就是鬼门关里走一遭。也是因为生产危险,宝音这样粗通医理、经验丰富的稳婆,也许急中生智拽一把,就能把产妇母子从鬼门关拉回来,难怪受蒙古贵族推崇,奉为上宾。可就算宝音,也不敢打保票皇后一定顺利生产。
宝音头也不抬,点着茶故作镇定地说:“一眨眼,这不怀了两个多月了,若是有事,早该有事了。”安抚了皇后这一句,又说,“等三个月后胎相稳了,娘娘就好好听老奴的话,天天绕着御花园走两圈,保管好生。走一步看一步,别沉不住气。”茶点好了,把碗送到皇后面前,郑重其事说,“吃多了对身子有碍,说准了,就吃一盏,解解馋算了。”
“若说馋,我馋咖啡,等万岁来,我跟他说,让他去找汤玛法讨一杯。”皇后听宝音这么说,心里安定一些。本来穿越来的日子都是白捡的,全新的体验。上辈子没被男人小心呵护着爱惜,这辈子福临无微不至爱护她纵容她;没体验过怀孕生小孩,现在小腹胀胀的,日夜提醒她正孕着崭新的小生命,她的和他的娃娃,裹在她身上那个轻缓的突下,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日夜“咚咚”地跳。还有什么不知足的,若是没穿越,她的命也就戛然而止了罢。
这么想着,舒展的心更松到无穷大,笑着从碗上抬起脸来:“好,听姑姑的话。”等宝音接了盏,她伸着嫩嫩的水葱一样的手指摁胖大橘湿润冰凉的鼻尖儿,说:“你也听话。”与其说她嘱猫儿,更像是说给肚儿里娃娃听。说完搂着猫儿歪下,口中品着茶,咂摸着酸梅子的味道。她鲜活分明地活在这一刻,当下。
宝音重新点一碗茶自己吃,皇后微微笑着看她,突然想起来个八卦,饶有兴味地问:“姑姑,阿拉坦琪琪格不是亲王亲生的,那是谁的孩子?您知道嚒?阿桂又怎么知道的……”
宝音呛了一下,放下盏咳个不休,皇后忙说:“姑姑慢着点儿喝。”等宝音气喘平了,又追着问:“姑姑知道嚒?”
“你这孩子,跟说别人的事儿似的,还阿拉坦琪琪格,自己的名儿都不认了……”宝音抽帕子抹了下嘴唇,顾左右说了这么一句。她以为皇后从慈宁宫出来就该追问自己的身世,结果皇后没事儿人似的,昨夜先吃后睡,今早又是先吃膳再吃茶,现在揉着猫儿,得闲,终于想起来了。
“我光想着跟他不是亲戚。白叫了那么多次‘表舅舅’……”她一寸一寸揉着胖大橘的皮毛,一字一句地说,“想想看,从小爹妈对我挺好的,哥哥姐姐还有弟弟对我也好,没有因为我不是亲生的就两样待我,甚至对我比对亲生的还更好。生恩养恩,都报答不完,我现在最怕的是太后追究父亲母亲欺君。”叹口气,想想她那包罗万有、无穷无尽的嫁妆箱子,就知道亲王夫妇对她多么娇养宠爱;再想想她跟哈斯琪琪格,亲姐妹还有扯头花拌嘴的,她俩从小就好得像一个人,所以金花见了哈斯琪琪格忍不住地亲近。若不是为了肚儿里这位,她宁可自己是亲王夫妇亲生的,她想要这样一家子骨肉至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