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明回到宫里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他这才想起,今日是重阳节,往年,春桃都会做了菊花糕给他带来,可今年却是什么都没有了。
他向来爱洁,睡前必须泡了澡,等他回到黑黢黢的屋子,掌起灯,拿出一卷书慢慢地翻阅起来,可脑里纷乱,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他想起那次,春桃得知了他与郦首辅过从甚密,当机立断就与他断了情。
闭上枯涩的眼,脑海里却是之前共度重阳的画面。
“来,一口气把它吃掉——”她的声音就在他耳边回响,她就站在自己身前,拈起一块菊花糕,像逗孩子一般贴到他嘴边,他一张口,她便赫然收回了手。
拉锯了几次,他哭笑不得,只得无奈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小口。
“好吃吗?”她仰着头,眸里是璀璨的银河。
他点头道好。
他又望向空空如也的书案,自己抬手倒了一盏酽酽的茶,一口气咽入腹中,一股涩意从舌根一直蔓延到五脏六腑里去。
翌日, 那些落入西狱的要员还没出来,朝堂上,其他人果然诚惶诚恐, 有些人甚至感到郦首辅日薄西山, 眨眼之间就和他划清了界限。
郦首辅也预知处境尴尬,干脆称病告了假。
于嘉月而言, 此次的行动无疑取得了压制性的胜利,当然, 一码归一码, 倘若不能拿出证据辟谣, 胜利也不会持久。
她在等一个时机, 能一举扳倒郦首辅, 只要证明这只是一个阴谋, 那么谣言自然不攻自破了。
散朝回到顺宁宫, 刚用完早膳移步到书房, 就听忍冬来禀:“娘娘, 柳秉笔求见。”
柳明?嘉月眉心攒了起来。
前阵子,春桃和他闹了不快, 一气之下,便与他割裂了关系,她怎么也没料到他会主动求见她。
他们之间的事,她也只是晓得个大概,可春桃是个什么性子她却是了若指掌, 只要她下定决心的事, 就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不见。”
忍冬便出去传话了, 少顷,却再度挑了帘子进来嗫嚅道, “娘娘,奴婢好说歹说,柳秉笔就是跪在外面不肯走,他还说……”
“说什么?”
“他说他手上有娘娘想要的东西。”
嘉月搁下喝了一半的茶道,“让他进来吧。”
过了一会,一个身着青色圆领袍、头戴折上巾的清秀男子从门外走了进来,脚上的朝靴走在金砖地面上,甚至没有发出一丁点的声音。
柳明垂着眼,缓步走到了嘉月跟前,在离她几步之距的地方停了下来,提起袍裾朝她跪下叩首道,“奴才参见娘娘。”
嘉月想起前阵子失魂落魄的春桃,先入为主地对他生了厌烦之心,因而就由他跪着,也不叫起,只是不冷不热道,“原来是柳秉笔,不知你求见本宫所为何事?”
柳明抿了抿唇道,“奴才是来请罪的。”
“请罪?”
“是,”他沉吟道,“娘娘和摄政王私会的传言,是奴才故意散播出去的……”
嘉月眼里闪过一丝惊诧,脑海里瞬间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串联了起来,所以,春桃与他决裂也只能是因为这件事了。
“哦……那本宫和摄政王的事,你又是从何得知?”她迅速又恢复了平静,懒洋洋地说。
“一切只是奴才妄自揣测而已,奴才在司礼监当值,少不了和郦首辅打交道,他要奴才暗中盯着娘娘的动静,奴才只能依言照做。
“奴才发现,娘娘时常在夜里召见摄政王……便生了异心,不管有没有私情,只要一口咬定有,只要传言散出去了,就算是子虚乌有,也变成真的了……”他一直垂着眸,不卑不亢地把所有细节都交待了。
嘉月好奇道,“既然你心甘情愿成了丽首府的爪牙,你为何又要认罪?”
“奴才被旧仇蒙蔽了双眼,一时走错了岔路,可奴才发现首辅竟然受贿无数,这才明白自己是在为虎作伥,奴才早就懊悔万分,可为了取得他的信任,只能表面逢迎,可如今他竟然生了废帝的心思,奴才便知道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你是说郦首辅受贿?”在众人眼里,郦首辅刚正不阿、两袖清风,和受贿几乎搭不上边。
暗中派去查探他的眼线,也都查清了他近些年来的流水,除了当年嫁女,嫁妆连城外,其他的生活作风,甚至可以用节俭来形容,也因此,很难抓不住他的把柄。
柳明点了点头道是,说说出了令人更诧异的话,“不单受贿,去年洪灾朝廷下拨的银子,更是有半数都落入了他口袋,因而灾后的重建缺了银子,工程进度缓慢,很多百姓到现在还得不到抚恤。”
“此话当真?”
“奴才敢以性命担保。”
倘若是真的,那么这绝对可以一举扳倒他了,嘉月爽快道,“好,只要你能拿出证据,本宫就算你将功折罪,起来吧。”
他似乎没意料到她会如此轻而易举地放过他,瞳仁里泛着难以置信的光,半晌才回过神来,在地上重重地叩了一个头道,“奴才多谢娘娘开恩。”
嘉月笑了笑道,“本宫也听过不少‘传言’,听说,我是‘只懂得生杀予夺的妖后’,今日我也为自己辟一回谣吧。”
“娘娘宽宏雅量,奴才实在敬佩不已。”
“好了,奉承的话不必说,前事本宫也既往不咎了。”嘉月说着,又从他的口中盘问出更多的细节,这才挥手叫退了。
问完话,嘉月的眉头反而锁得更深了,这才想起谢滔这个前女婿来,于是拍案而起,让人即刻宣他入宫觐见。
没过多久,谢滔便入宫拜见了嘉月。
她摸不透他对于郦首辅的事处于什么态度,毕竟已经和离,就算他选择明哲保身,一问三不知也是人之常情。
所以不能问得太直白,她忖了忖,决定从他的私事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