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无拂依依不舍地放下玄猫,挠挠猫咪下巴:“我会去看看的,宴会时间就定个我空闲的休沐日,至于准备宴会的人,就交给谢氏吧,我记得谢家和王家的关系向来不错。哦对,谢氏是个男人,但宴上是不请男贡生的,这点你帮我传达到。”
玄猫不懂人类复杂的弯弯绕绕,它甩甩脑袋,轻巧地跳下长榻,向后屋去找宫人讨要鸡肉吃。
“喏。”
属官想,在很多时候,自家大王确实会和别的亲王有很大差别,就是她特别会躲懒。
宫人拿着水煮的鸡肉哄着狸奴出来,将承着鸡肉的瓷碟放在长榻边,方便秦王看见狸奴进食的姿态。姬无拂望着玄猫慢腾腾的背影,突然问:“狸奴寿命几何?”
宫人答:“养的精细些,能活十几年,多的也有二十多年的。”
姬无拂从斗金阁将玄猫领回来时,才是个跟在姬宴平身后到处转悠的孩提,转眼十年过,狸奴都老了啊。这段时间里她逮猫,一抓一个准,还以为是自己身手有所精进,原来是猫儿也有暮年。
犹豫半晌,姬无拂还是没把“玄猫还能活多久”这句话问出口,谁都知道寿命是无定数的,问了容易显得她有点傻。
一问一答间,另有宫人端上茶点:“大王,吃点红薯饼点点肚子吧。”
姬无拂颔首,坐起身拿过饼吃了一口,甜滋滋的味道在眼下是珍惜的味道,红薯滋味好、产量又高,推广是相当顺利的事。也因重视红薯推广,所以姬无拂留下吃用的红薯并不多,除了往阿娘、阿姊们那儿送的,剩下的都藏在地窖里,让厨下每日变着花样做一道来给她吃个新鲜。
如今一个多月过去,红薯吃的差不多了,估摸着明日厨下再送来的就是清炒红薯藤了。唉,红薯藤是能种红薯的,数量更紧俏。
海船走通了南北的海路,后面的海船就有了领路人,除了秦王点名要的几样种子,每隔半年就由些新奇玩意和作物送入新都、奉送到御前。皇帝看过眼,就轮到诸位亲王,秦王往往是最捧场的,乐得借皇帝的光对下属们加以赏赐,财帛、官职、住宅乃至于爵位。
只要这些好物能够用在大周,姬无拂并不在乎功劳是否有落在自己头上,她这一辈子已经得到足够多的好处,除了皇帝站起来把龙椅让给她坐,别的她几乎没有得不到的东西。
姬无拂坐在皇帝左边下位,俯视下方的妾臣山呼万岁,感恩地接下皇帝的赏赐。在新都里住得越久,她越觉得自己像被母亲捧在手心疼爱的稚子,她享受这份微妙的母爱,但心底又有声音在不甘心地呼喊。也许这样的想法有些矫情,但姬无拂真切地思考过,她是不甘心几十年住在新都做母亲膝下受疼爱的孩子的。
人一旦长大,就会想要自由。
始皇帝建立的规则中,皇帝面前只有妾臣,即便是孩子,也是归为妾臣的。妾臣在皇帝面前只能有恰到好处的尊严,在皇帝愿意给予的限度内,妾臣自觉遵守皇帝的底线,其间就是属于妾臣的自由。无论是当初的太子姬若木,还是如今的太子姬赤华,乃至于宋王,她们都已经完全融入、适应了妾臣的角色。
而姬无拂原本就拥有足够多的自由,现在依然有所奢望,她很有自知之明地想,自己的渴望是不是有些不知好歹了。不过,这辈子她学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不轻易从自己身上找过错。所以她决定把问题丢出去,或者任由自己遵从心意,到各地去游历。
于是,姬无拂紧锣密鼓地让属官们督促工匠尽快完善水力纺车、写信敦促南边海船的占城稻,向北海船的玉米土豆,把心底说不出的焦躁化作催促别人前进的动力,主打一个不难为自己。
有些话显然是不能轻易对人言的,不过足够熟悉的人能从姬无拂的日常状态中察觉出她对离家的渴望。
姬宴平就在年底内阁守岁时,举着酒杯半真半假地问:“你冷落两个新进门的孺人的事儿,都传到我的耳朵里啦。是外面有什么勾着你放心不下?”
姬无拂饮下酒水,不大乐意道:“我念叨的都是正经事,男人哪里能和政事放在一处比较。”
姬宴平听得大乐:“这不就好了吗,你把这句话到长辈那儿一说,还不是想去哪儿就去那儿了。”
“阿娘说了,叫我过了年再想着出门的事儿。”姬无拂放下空杯,心里也有别的惦记,“我也想等今年的海船回来,既然红薯已经找到了,说明路没错,其他的东西一并到手,我就往南边去。”
“你怎么总记着南边,历来产粮都往关中、北边指望。再说了,你就料定自己从杂七杂八的书中查到的东西没错?”姬宴平唇角勾起,开始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我的妹妹啊,也是不乐意被困在一个地方的人,嗯……是需要占山为王才能安逸的老虎吧。”
姬无拂虽然觉得阿姊这番话有点莫名,但被说成是老虎还是蛮高兴的,乐呵道:“是嘛,其实我听说蜀地有黑白相间的食铁兽,我更想当那个。”
姬宴平自面颊到脖颈通红一片,大抵是有些醉了,与妹妹笑道:“四娘先去南地,后头也得去关中看看,得陇才能望蜀,然后就能进蜀地去寻食铁兽了。”
“八百里秦川啊……”姬无拂小声感叹半句,转头吩咐随侍的宫人:“宋王醉了,扶她去偏殿休息吧。”
送走了姬宴平,没一会儿就有谢家人过来与她说话,话里话外多少提到两句谢氏。
正如姬宴平所言,她取了谢家的宝贝疙瘩回家,却放在宅院里当做摆件,连见一面都懒得。谢家这样的大族,教养孩子本就不是奔着给人当贤内助去的,仅仅是这两代里,谢大学士投皇帝所好,家里的小郎才养得骄气,谢孺人的长辈对这样的孩子也怀有几分亏欠的疼爱。例如现在走到姬无拂面前的谢学士,他是谢孺人的舅舅。
“咳咳咳……”姬无拂险些没把口中酒水喷出去,“养花学士?你原来是谢氏的舅舅啊?”
这粗糙的代称一入耳,养花学士的脸就黑了:“贵人多忘事,秦王记不得我的名是常理,言语上也不该这般轻佻。”
姬无拂一说出口, 自知言语上有失,但听了养花学士的话,这点失礼带来的心虚就迅速消退了, 变成淡淡的不悦:“叫惯了而已, 谢翰林这不是知道我在叫你么?”养花学士在她面前一向是没什么脸面的,要是以为多了一层谢氏的姻亲关系就可以在她面前充长辈说教, 姬无拂是半点也忍不了的。
“好好好。”养花学士喉头一哽, 气得用手指颤颤巍巍地点她, 又指着自己, 念叨着姬无拂白送红薯种子的恩情,好半天才忍下这口气:“秦王说的是, 我能蒙恩入内阁守岁, 也是沾了秦王的光。”
“嗯, 你知道就好。”姬无拂弹弹袖上不可见的灰尘,屈尊降贵给对方一个台阶下,“谢翰林来寻我何事啊?”下巴微抬, “坐下说话吧。”
养花学士在秦王儿时嘴上功夫就斗不过她,而今秦王长大,他更是有心无力, 遂自暴自弃,一屁股坐在姬无拂对面, 将家里长辈交托的任务摆上台面讲:“听说秦王准备开春之后前往江南一带,家眷如何安置啊?”
“家眷?我的家眷干卿底事?”姬无拂白眼险些翻上天去。
养花学士忍气吞声:“秦王此前约定,年初再迎娶裴家小郎过府,新婚燕尔, 想来秦王更愿意带裴小郎外出,家中长辈疼爱小儿, 敢问秦王能否允许我家小儿归家暂住些时日。”
如果养花学士不提,姬无拂还真忘了这件事,动动手指示意宫人给养花学士端上酒爵,面上一本正经道:“我这些日子里忙得昏头,恨不得吃住都在刑部衙署,家宅中的事难免疏忽了些,心中对待二人绝无偏颇之意。谢氏虽然归了我后宅,但毕竟占了个谢姓,想回娘家小住两日也是应当的。不过嘛……”
听得“不过”两字,养花学士就觉得牙疼:“我脸大些,秦王与我也是相识多年了,请秦王高抬贵手,速速与我说个明白。”他正是不耐烦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才一辈子窝在翰林院养花种草,还是亲娘奋进,他跟着沾光才有升官今日。
姬无拂才不管他说什么,自顾自往下说:“民间有句话‘穷家富路’,我虽然有王爵封户奉养,但在外花钱的地方太多,王府再多的财帛也经不住花销。”当着比自己困窘十倍百倍的养花学士好一通抱怨后,姬无拂图穷匕见:“我何尝不想带着孺人一道出门,享一番齐人之福呢?只是行路艰难,不忍小郎君随我在外受苦啊。”
养花学士从这一大堆废话中梳理出重点:“秦王是希望我谢家掏了路费?”
瞧他那眼睛都要瞪出眼眶的表情,姬无拂情不自禁地微笑:“别这么说嘛,我毕竟是大周亲王,还不至于沦落到路费都要伸手的地步。不过,谢家要是愿意多花些资财用在民生上,我也替大周子民记下恩情。就算一时间周转不过来,也可以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养花学士嘴巴张合数次,愣是没说出半个字。
姬无拂猜想或许是想说她无耻?除非在百姓面前,不然脸面这种东西实在没有爱惜的必要,姬无拂就很不在意。世家大族累世积财,何尝不是取之于民,而今用之于民也是很应当的。
姬无拂道:“谢翰林何必在我这儿浪费时间,去问问谢师傅嘛,她肯定是支持我的,说到底也花的不是谢翰林你的财帛呀。”
这话在外人听来可有足够诛心的,谢大学士从始至终都没指望过养花学士继承家业,重视女儿远胜于养花学士,其中纵然有谢大学士紧跟皇帝步伐、上行下效的原因,也有养花学士本人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缘故。
但养花学士显然早已习惯了,听了连个眉毛起伏都没有,拍拍手就告辞:“秦王说的是,我也操心不到这份儿上,一定将秦王的话带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