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掌柜想了下,担忧道:“彩棚放置几案炭盆,花不了几个大钱,号牌也简单。娘子,只怕有些不用饭的人,贪图茶水,彩棚又暖和,会跑来赖着不走。”文素素道:“齐全楼是王府的产业,闲汉混混长了眼,不敢前来闹事。真有那不要命又不要脸的,找不出几个,就当以他们是来烘托气氛了。遇到那真需要取暖,热茶之人,也别驱赶,就当行善积德。”包掌柜一一应了,“娘子可要用午饭?今日庄子送了新鲜水灵的菜苗来,烫煮鸡汤最是美味。我先前留了两份,怕有贵人前来点吃不着,不然早就卖光了。”文素素点头,“给我来一份,其余的随便捡两道上来就是。”包掌柜将文素素送进了她前来理事时歇脚的屋子,便下去安排了。账房听闻她到来,送来了今日的账目。文素素看完账目,指着表上几个模糊的数字,仔细问了,叮嘱道:“要写清楚,别出错。”账房赶紧应下,“我这就去重新誊一份,改正过来。”文素素让孙福李三娘自己去用饭,话音刚落,包掌柜急匆匆走了进来,道:“娘子,秦王妃来了齐全楼用饭。”齐全楼在京城属于中等偏下的档次,主要是做周围小官小吏的生意,而且离秦王府要近半个时辰的路程,秦王妃到来,肯定不只是为了用饭。文素素沉吟了下,道:“你照着平时贵客前来,如常招待就是。”包掌柜问道:“可要免了会账?”文素素摇头,道:“秦王妃不差这几个银子,多送几道拿手菜式就是。”在先前文素素接手时,铺子除了好些上下游的欠账,最多的便是各种名目的免单。齐全楼重新开张时,文素素定了新规矩:杜绝一切免单,现银交易,不拖不欠。官吏难缠,京城有被赊欠拖垮的铺子,打白条的作风,古来皆有。定了规矩,愿意接受的便来,打着吃白食想法的,另寻他处去。虽然会损失客人,文素素认为反而划算,铺子的现金流很重要。包掌柜应了是,犹豫了下,道:“我将秦王妃请进了楼上甲字号雅间,娘子可要前去打个招呼?”文素素道:“我不去了。”包掌柜心道也是,文素素只是个外室,秦王妃身份尊贵,她贸然前去,秦王妃不见她,反倒落个没脸。文素素并不清楚包掌柜的想法,她不见秦王妃,一来她今天实在太疲惫太饿,二来秦王妃到齐全楼,不是看铺子的经营,就是看她。看她就主动开口,一动不如一静。看经营且随便,秦王府也有食铺,不过与周王府的不同。秦王府的洄园,出了名的雅致。人进去吃喝一次,会账的钱袋里,没个十两出不来。虽说都属于食铺,地段不同,经营路线也不同。买卖相通,秦王府可以全套搬去,但完全不影响齐全楼的生意。除非,秦王府想在齐全楼所在的街上,开一间差不多的铺子打擂台。包掌柜去了没一会,文素素的饭菜还没上来,他又一头汗跑来了:“娘子,秦王妃亲点要吃豆苗鸡汤。共余下两份豆苗,一份被天天来的王老太爷拿了去,另外那份留给了娘子。王老太爷已经吃上了,娘子你看,这都是什么事。”要是别人,包掌柜定不会来一次次找她,早就自己就做了主,谁能与她抢豆苗?来人是秦王妃,包掌柜哪敢得罪,文素素不欲与他为难,一份豆苗而已,“我那份给她,其他菜蔬,捡一份还给我就是。”包掌柜长舒了口气,撩起衣袍颠颠跑了出去。伙计总算送来了吃食,文素素吃着鸡汤煮豆腐,总觉着差了些滋味。并非是豆苗让出去,文素素心中不舒服,而是豆腐要文火炖煮,灶房为了快速上菜,用大火煮了一会,不太入味。鸡汤煨豆腐,用能保温的瓦罐上菜,冬日的时候吃起来,又香又暖和。文素素记了下来,打算让厨子去改进,提前用文火炖煮好。用完饭,文素素吃了两口茶,包掌柜又进了屋,眨巴着眼睛道:“娘子,秦王妃说要见你。”文素素挑了挑眉,爽快地道:“好。”吃饱了饭,歇息了会,文素素已经恢复了些精神,跟着包掌柜到了楼上的雅间。雅间门口立着两个丫鬟嬷嬷,其中年长的嬷嬷一身气派,手搭在身前,朝走来的文素素上下打量。包掌柜朝她拱手见礼,道:“随嬷嬷,这便是文娘子。文娘子,这是秦王妃身边的管事随嬷嬷。”随嬷嬷很是矜持地微微欠身,“文娘子来了,王妃在屋子里等着。”文素素并不将随嬷嬷的态度放在心上,颔首回礼。两府的关系在那里摆着,她的态度不好不坏,面子上过得去就不错了。随嬷嬷示意丫鬟守着,她转身领着文素素走进雅间。齐全楼的雅间不大,甲字号的雅间,里面摆放着最大的圆桌,能招待十二人用饭。桌椅占据了大半的地方,门口用一道榉木的屏风权作遮挡,身形胖些的人,进去还得侧着身子。文素素曾笑话过,这是螺丝壳里做道场。不过京城人讲究排场,挤归挤,这道屏风必不可少。她遵从他们的讲究,将屏风留了下来。绕过屏风,文素素看到身形与她差不多的秦王妃,眉眼娟秀的她独自端坐在上首,看上去颇有些在茫茫人海中,遗世独立的味道。文素素曲膝见礼,秦王妃也站了起来,道:“文娘子请坐。”秦王妃的声音温温柔柔,带着几分笑意,“这是文娘子的铺子,我这般做派,倒是有越俎代庖之嫌了。”很快,秦王妃接了一句:“说起来,我们姐妹都曾到过文娘子的地盘。文娘子来自茂苑,七姐姐从淮南到了茂苑,谁曾想,命丧在此。”文素素意外了下,秦王妃甫一开始就暗含机锋,这是来者不善了?几个亲王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抢夺的是天下江山,任何态度都不足为奇。
秦王妃温和的眉眼间,不是闪过凌厉与狠戾, 这段时日齐重渊得到看重, 朝堂私底下暗流涌动,她的日子应当不好过。文素素只是静静听着, 走到她身边坐下, 道:“秦王妃能来, 齐全楼蓬荜生辉。不知饭菜可还合王妃口味,若是有不满意之处,还请王妃尽管提出, 这是齐全楼求之不得之事。”秦王妃看着文素素,缓缓笑了起来,道:“我还是在娘家时, 去酒楼用饭时多一些。嫁人之后,就极少出门了,出来时也偶尔到王府的酒楼园子里用饭,其余食铺酒楼的饭菜做得好坏,我并不清楚。千人千味, 有人喜欢清淡,有人喜欢重口,我的喜好,并不能作为意见。”客观, 理智,足以看出秦王妃的聪慧, 心胸。只是,她的灵秀, 在权势名利争夺场里,被裹满了泥浆,拖着负累禹禹独行,毫无用处。文素素认真道:“王妃所言极是,只要大部分的客人喜欢,便已经算是成功。”秦王妃盯着她,缓缓道:“我并非来齐全楼用饭,周王府的铺子庄子最近变了样,买卖红火得很,京城无人不知。而幕后的功臣,是从茂苑前来,乌衣巷的文娘子。乌衣巷如今在京城,名气堪比朱雀大街。恰好文娘子来了齐全楼,我便来了,想要瞧一瞧齐全楼如何做买卖,见见大名鼎鼎的文娘子。”文素素诧异地道:“我真不知自己竟然这般出名,着实是他们夸张了。王妃如今瞧过了铺子,也见了我,如今应当知道,三人成虎,流传的话不可信。”“文娘子谦虚了。”秦王妃指着桌上的茶水果子,“果子蜜饯都做得很好,算不得名贵,主要是花样繁多,这应当是作坊专门做了,供给齐全楼。若是由食铺自己做,铛头忙不过来,也做不了这般多。出去果子铺采买,本钱就高了。”果子蜜饯,是庄子作坊做出来第一批货。作坊的妇人还在努力调整中,口味算不得好,秦王妃也没提到这一点。秦王妃端起茶盏,再抿了口茶:“这茶是从江南道来的团茶径山茶,虽说算不得上上品,但在京城也并非普通寻常人家能吃得起。齐全楼招待客人免费吃的茶,全都是径山茶。茂苑县产径山茶,这茶应当是娘子从江南道在京城的商会购置而来。江南道的茶商将径山茶卖到京城,价钱不知翻了多少倍。但卖给娘子,他们不敢漫天要价,估计只收了成本而已。”捧着茶盏,秦王妃微微仰起头,神色颇为惆怅:“哪怕不用饭,在齐全楼吃几杯茶,也是好的。说起来,淮南道也产茶,团黄,圻门,并不输给径山茶。我却没想到,直接从淮南道采买茶。还是文娘子想得周全,我远不如也。”文素素道:“王妃谬赞了,其实我不懂茶,也吃不出来茶好茶坏。”秦王妃凝视着她,脸上浮起了笑意,“我知道,文娘子出身不好,忙于活着,哪会在意这些。我并非是看不起娘子,只是吃穿用度,讲究家传底蕴,耕读传家,诗书传家,徐氏只是商户出身,也好不到哪里去。”文素素跟着笑了起来,道:“我并不忌讳这些,反正大家都知道,装不了。只是茶的问题,王妃想得多了些,我只知道产茶的地方便宜,凭着王府的这张招牌去买,底下的人老实,茶商卖出来的价钱,就很公道。茶商肯定有利润,茶其实没几个成本,茶农与种地,养蚕桑的一样赚不了几个大钱。茶贵在赋税,运到京城的花费,各种打点上。”秦王妃听罢,点点头道:“文娘子说得是,这茶几经转手,价钱就翻了无数倍。底下的人不敢伸手,文娘子这份御下的本事,着实令人佩服。不知文娘子能有这份底气,是周王给你的权势,还是铺子里那些新奇的变革?”文素素意外地扬眉,秦王妃的问话,太过直接了当了些。秦王妃紧紧盯着文素素,很快道:“我想京城很多铺子,都会学着周王府的各种手段。不满娘子,秦王府的铺子,也打算照着依样画葫芦,到时候,娘子的这些手段,就不算新鲜了。”文素素哦了声,“没关系,你好我好,大家都好。这是大齐之福。”秦王妃眼神一瞬不顺看着文素素,似乎要看出她话中的真假。见她始终神色淡定,跟着淡淡笑了笑,道:“娘子问了我对齐全楼的看法,今天也得了娘子的招待。不知娘子可有空,随我一道去洄园坐坐,也指点一二。”秦王妃邀请她去洄园,并不是要得到她的指点,而是要将她看得更清楚。文素素无所谓,何况相看,是互相的事情。她说了声好,“能得王妃的邀请,荣幸之至。”秦王妃很是爽利,当即就起了身,唤来随嬷嬷备车。文素素交待了包掌柜一声,让他差人回乌衣巷传句话,她要晚些回去,下楼准备前去洄园。刚走到厅堂,周王妃从后院穿堂走进了大堂,见到秦王妃与文素素一前一后走来,她略微惊讶了下,很快扬起笑脸,上前见礼。秦王妃还了礼,道:“二弟妹也来了,正是热闹。赶了巧,我与文娘子正好要去洄园,不知二弟妹可有空,一道前去吃杯酒。”周王妃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秦王妃葫芦里究竟卖的何种药,不过,既然她开口邀请,文素素也去,周王妃很快便道:“瞧我这个运气,大嫂请吃酒,被我赶上了,我无论如何都得去。”三人的车马,朝着洄园驶了去,掌柜早早就恭候在门前,文素素她们也无需下车,直接驶了进去。洄园在金水池边,本是前朝开国功臣英国公府的宅子,后人子孙不争气,家道中落,用宅子做起了买卖。国公府子孙精于吃穿之道,买卖还做得不错。到了本朝,买卖几经易手,最后到了先皇的手上,先皇驾崩之后,圣上接了洄园,先太子过世之后,便将其赐给了秦王。洄园地段好,清幽雅致,院落错落有致,与金水池相连的河流蜿蜒而过。寒冬时节,园子里还是花木扶疏,应当都是从暖房精心培育而来。只单看琳琅满目的奇花异草,能来得起洄园的,非富即贵。到了院子前,文素素放下车帘,在最后下了车。秦王妃立在院子前等着,道:“这间山水阁最幽静,不过冬日时只有梅花,稍嫌凄清。春夏秋几个季节来都很好。”山水阁里面有山有水,梅花满园,一半修在水中,一半伸进密密的林中,西侧耸立着座三层楼高的宝塔。秦王妃指着宝塔,道:“二弟妹应该知晓,这是原来的家庙,后来庙没了,宝塔留了下来。在塔上看落日最好,等下要是有兴致,我们一道上去。”文素素望着熠熠生辉的琉璃宝塔顶,想着当年的英国公府,该是何等的盛况。院子的厅堂三间屋子一起打通,屋顶嵌着琉璃瓦,比庆兴宫的主殿还要明年宽阔。进去之后,淡淡的暗香萦绕,脚踩在光洁可鉴的青石地面上,阵阵暖意从脚底上涌。屋子陈设大方简洁,酸枝木的塌几条案,中间放着一张整木做成的案桌,木纹中闪烁着点点金光,看大小,至少是三百年往上的香樟木。秦王妃脱了风帽交给随嬷嬷,招呼她们随意,“这里不拘主人客人,只管坐便是。”周王妃打量着四周,赞道:“这地方真是好!”秦王妃说是啊,她走过来,没坐主座的塌几,只在长桌边同香樟木切成的圆凳上坐下,“我一直喜欢这里,山水阁不招待外客,只留作自己用。我得闲时,便来坐一坐。”周王妃在秦王妃身边的圆凳上坐了,道:“大嫂还真是懂得享受。”秦王妃笑,看向文素素,拍了拍另一边的圆凳,“坐,二弟妹不会怪你。”周王妃闻言看过去,不依道:“大嫂这是点我呢,我跟着大嫂身边坐,便是失了礼数。文氏随着我们坐,这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怪不得她了。”文素素已经在秦王妃身边坐了下来,秦王妃哈哈笑道:“二弟妹,你总是思虑过重。你看文娘子,人家落落大方,可没你那般多的小心思。”周王妃佯装恼怒,别过头去不说话了。文素素作势欲起身,秦王妃伸手拉住她,“你快坐,别理会薛嫄。她呀,一板一眼,跟那老学究一样。”秦王妃拉文素素时,衣袖滑落了一截,从袖口看进去,她纤细雪白的手腕上,几道青青紫紫的痕迹格外显眼。文素素垂下了眼眸,顺势坐了下来。随嬷嬷领着丫鬟掌柜提着食盒小炉进屋,在长桌上摆满了果子点心酒水。秦王妃斥退他们,亲自拍开一坛玉壶春,倒了三盏,道:“洄园自己酿了几种酒,这是玉壶春,你们都尝尝,看哪种最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