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贵妃笑道:“你做事,我哪有不放心之处。我就是上了年纪,总会啰嗦几句。老二不耐烦听,就多劳累你们的耳朵,听我这个老婆子念叨了。”周王妃赔笑说道:“能听娘娘的教诲,我求之不得呢。”文素素跟着客气,对殷贵妃佩服不已。她身为长辈婆婆,又贵为贵妃娘娘,能揶揄自己,嫌弃自己的亲儿子,来安抚周王妃。这份能进能退,柔软的姿态,怪不得她能掌管宫务这么多年。殷贵妃对文素素道:“过年的时候,京城热闹得很,一直要到正月十五后方会歇下来。今年的鳌山焰火,比往年只好不坏,圣上特地吩咐了,百姓惊吓了一场,要多放些驱驱晦气。你既然没见过京城过年是的热闹,王府的灯棚离得近,到时候你可别错过了。”文素素恭谨应是,周王妃一直含笑听着,说道:“娘娘放心,到时候文氏就随着我一起看焰火。”殷贵妃打量着她们,满脸欣慰,道:“你们都是好孩子,这是老二的福气。我没能生个女儿,一直是我的憾事,有了你们,我也就满足了。”周王妃打趣道:“娘娘看上去年轻着呢,我看上去同娘娘差不多,跟姊妹一样。倒是文妹妹年轻,与我们看上去差上好一截。”殷贵妃嗔怪地道:“就你会说话。只嘴上说说可不行,我这里还有好些事情,你多费些心,帮我好生理一理。”大罗嬷嬷捧了一叠册子上前,周王妃忙接过,向殷贵妃曲了曲膝,两人一道前往了西暖阁。东暖阁里,只剩下了殷贵妃与文素素,她眼神复杂打量了过来,道:“昨日老二出宫就去了你那边。”早就料到会有人盯着齐重渊,殷贵妃与宫里得知,文素素也不觉得意外,道:“是,昨日王爷出宫之后就来到了乌衣巷,饭后回了王府。”殷贵妃叹息一声,道:“你是个懂事的,能劝着老二回府。只是这样下去,盯着老二的人愈发多,他这样跑来跑去,总不像话,你的名声也不好听。薛氏拎得清,是个聪明人。聪明人也要脸面。待过了年,我让薛氏给你收拾个宽敞的院子,亲自长眼替你挑几个机灵得力的人伺候,你且搬进去。”文素素想过要进王府的这一天,不过,王府已有王妃,两个侧妃,还有其他的妾室。她就这样搬进去,身边伺候的人也已是他人安排,肯辛不行啊!只搬进王府的想法,不知是殷贵妃还是圣上的意思。文素素温顺地道:“一切由娘娘安排就是。”殷贵妃夸了句好孩子,关切地道:“进了王府,铺子庄子上遇到了事,薛氏也能搭把手。你们一起有商有量,我在宫里,也就更能放心了。你呀,别那么忙碌,养好身子,生个一二半女,到时候让老二给你请封。”先是安抚周王妃,再私底下安抚她,孩子请封,尊荣封号。殷贵妃为了齐重渊,真是呕心沥血。文素素半感激,半羞涩垂首应了。殷贵妃看向滴漏,道:“圣上该见完了朝臣,等下就来了。到时候圣上问你的话,你且要好生回答。老二被看重,是整个周王府之福。”文素素忙说是,“幸好有娘娘在,娘娘比我聪明不知几何,要是我说错了话,娘娘能帮着找补提点两句。”殷贵妃宽慰她道:“你别紧张,有我看着,圣上也不会为难一个晚辈。”两人没说几句,陈大伴就先到来传话,殷贵妃与文素素忙起身前去了正殿。圣上随后走了进来,文素素躬身肃立,不动声色飞快看去,圣上裹着一身玄色大氅,比上次见到时精神要好些,只脸色依旧白中透着灰,眉心那道皱纹,明显深了许多。“都坐吧。”圣上朝见礼的殷贵妃与文素素摆手,脱下大氅交到陈大伴手上,走到上首坐下。大殿伺候的人,依然是陈大伴带来御前的宫人内侍,奉上茶水点心,陈大伴招呼着他们退了下去。圣上打量着殷贵妃,问了几句身体起居,殷贵妃一一答了,圣上唔了几声,“你上了年岁,别操那么多心,养好身子要紧。”殷贵妃笑道:“开春天气变得暖和,我身子就会好转。倒是圣上,平时忙着朝政,也要保重龙体。”圣上只抬了抬手,朝文素素看了来,道:“文氏,你年纪轻轻,怎地也没保重好自己,比上次瘦了好些,可是铺子庄子的事情太劳累?”文素素恭谨地道:“有劳圣上关心,铺子庄子忙是一方面,只京城太冷,我一时还不习惯,方瘦了些。”圣上哦了声,“铺子庄子的那些文书,我看过了,很新奇。听说铺子的买卖红火得很,京城都传开了。”文素素照着新奇的方向,再说了一遍,“待新奇劲过去,铺子的买卖就能回归正常。”圣上眼神微眯,铺子的各种文书账目,早就呈到了御案前。他钻研了许久,惊奇惊喜惊诧。惊奇的是,能有人将买卖经营之道,做出如此详尽细致的总结。惊喜的是,大齐出了如此的人才,就是掌管天下财赋都不为过。惊诧的是,这些居然出自一个乡下妇人之手。圣上问道:“你在茂苑时,只识得几个字,如何能做出这些,究竟师从何人?”文素素按照打好的腹稿道:“回圣上,在茂苑时,我跟着先夫李达卖猪肉。茂苑并非只有一个猪肉摊,冬日尚好,夏日时肉卖不出去,很快就会坏掉。那时候我总是盯着每个客人,琢磨着他们可有钱,能多久吃得起一次肉,他们能买什么部位的肉。在何处摆摊,客人会多些,要如何招呼客人,如何能让他们都在我家的铺子买肉。久而久之,就琢磨出了一些大致的想法。大买卖,小买卖,经营之道一脉相承。得王爷王妃的支持,能将铺子庄子交到我手上,我便将以前所想的拿了出来,究竟时好时坏,不敢瞒圣上,其实我心底也没甚谱。仗着王爷王妃开明,抱着成不成,总要去试试看的心态去做了。眼下看来,尚算没走偏,取得了一些小小的成绩。”圣上问道:“薪俸变成了两部分,为何会想到这般改?”文素素道:“多劳多得,免得有人躲懒,我以为这样比较公平,也能激励人心。”圣上垂下眼皮,神情似乎若有所思,久久未做声。殷贵妃在一旁看着,她看不透圣上的反应,不禁暗暗焦急起来,微笑道:“你倒是聪明,能从卖猪肉,想出大道理。”文素素忙谦虚地道:“还是王爷王妃的纵容,没他们的许可支持,我万万做不出来。”圣上掀起眼皮,瞄了文素素一眼,随口问道:“这些可能用在吏部,天下官员考核上?”殷贵妃这才真正急了,脸色都微微泛白。不过,她这时不能说话。涉及到朝堂天下,她不能当着圣上的面多嘴,会犯了他的忌讳。文素素一个没名没分的侧室,做出了这般惹眼的事,要是一个不察回答错误,招来圣上的反感,无声无息就没了命。
文素素回道:“圣上, 我不懂朝局,不行。”凭着本能,文素素将“不敢妄议”, 改成了斩钉截铁的“不行。”殷贵妃睁大了眼, 目露惊骇,难以置信看了过来。从她先前回答的话来看, 殷贵妃略微放下了心, 她很是懂得藏拙。没曾想, 她却将话转了回去,那答得那般坚决!圣上神色沉沉盯着文素素,哦了声, “为何就不行了?”文素素不见半点慌张,不疾不徐道:“我出身贫寒,家里一年到头难得见到荤腥, 一年到头才能吃上一回肉。平时家中买了肉,阿爹哥哥吃大份,我能分到一些肉碎末尝尝味道。在过年时能多些肉,那时我能吃上一整块。”“我实在馋得慌,得空时总想着, 如何能多吃到些肉。想来想去,最好的结果,便是大家都能吃上山珍海味,肉算不得稀奇, 哪怕先紧着阿爹大哥,我也能想吃多少, 就吃多少。”文素素很是认真,再次确认道:“圣上, 我看过户部的账目,故此我以为不行。”所谓大齐天下,其实说到底,户部的赋税收成,都摆在那里。首先,两成的世家权贵官绅,分走了八成的钱财土地,平民百姓占据了很少的一部分。要拿铺子中所用那般细致的表来考核官吏,差不多就等于拿关公的大刀来切细丝,不但起不到作用,反成了拖后腿。殷贵妃稍微一深思,明白了文素素话中所指,她愈发不安,在椅子上挪动着身子,想说些什么,却又举棋不定,生怕会一个不察,惹来圣上的反感。圣上面无表情,眸色更沉了些,问道:“你在账目上,留有两成的储备金,何为储备金,留作何用?”文素素答道:“王府的铺子无需缴纳赋税,这是我预留的备用金,在大齐遭遇天灾人祸时,专门用作赈济的款项。”圣上微楞住,神色若有所思。官绅有钱粮赋税徭役的减免,一品的亲王,无需缴纳任何的赋税钱粮。在灾害来临时,京城的大户人家,揣摩上意,多少都会布施。比如秦王府的粥棚,捐赠的布匹衣衫,以及先前在街头所搭的帐篷。秦王妃曾言,身正不怕影子斜,要是大齐所有人都如她一样,行善积德,此乃大齐之福。秦王府的钱财,究竟从何得来,文素素的话中,已经指出得明明白白。她深知占了王府身份的便宜,懂得感恩,她提前做好了准备,真正在与大齐共进退。这份胸襟与忠诚,圣上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可惜了,她只是个妇道人家而已。要是换作他的儿子,朝臣百官皆能如此,大齐该是何等的景象!圣上的神情,不知不觉缓和了下来,问道:“大齐以农为重,既然你心系民生,为何又操心铺子的买卖,在庄子办作坊,养猪?”文素素道:“世人总说商人重利轻离别,大齐的确不能缺了种地的百姓,要有粮食才能填饱肚皮。我以为,不能偏颇太过。大齐的钱财赋税,江南道占据了很大的一部分。而江南道赋税收入最大的一部分,则是蚕桑布料,属于商。每有灾情时,能拿出钱财来赈济的,亦是商户。王府庄子的肥田,耕种粮食的土地亩数,并未有减少。王府的人少,那些菜蔬,肉食都吃不完,不如供给食铺去卖掉,能换取一些收成。在此之外,将铺子现有的潲水夜香等,用作在庄子上,能给庄子辛苦种地的佃户增加些收成。我是穷人,舍不得浪费,便想到了这个办法。”圣上难得笑了声,“你确实是穷,连夜香潲水都不放过。不过,你所言给庄子的佃户增加收益,为何不选有力气的男子,反而只要妇人娘子?在铺子也一样,加了女管事女账房女伙计。已有折子参奏周王府,女子抛头露面,有伤风化。”文素素瞪大了眼,委屈地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齐天下的百姓,皆为圣上的子民,岂论男女。公主和亲,换取两国太平。妇人娘子出门做事,缴纳钱粮赋税,给大齐繁荣出一份力,皆是作为一个大齐子民的本分。”妇人娘子也能给大齐带来收益,这句话,圣上听到了心里去。反正只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差使,又能体现他的宽厚,何乐而不为?聪慧知进退,并不仗着聪明处处出头,始终谨守本分。圣上靠在了塌背上,道:“铺子庄子的各种文书,账目,每月呈一份上来。你放心,我不会惦记老二府里的几个钱财,赚多少,那是你的本事。”文素素恭敬应下,圣上未再多言,起身回了承庆殿。恭送走圣上,殷贵妃立在廊檐下,神色复杂打量着文素素,道:“你为何要改话头?”文素素怔了下。很快就明白过来,坦白道:“我就是这般想,事无不可对人言,不敢欺君,就如实回答了。”殷贵妃怔在了那里,片刻后,冷声道:“你的如实回答,说不定会没了命。不止你的命,老二也会受牵连,遭到厌弃。”文素素欠身,恭敬地赔了不是,“我不懂规矩,仗着几分小聪明便侃侃而谈,实在无知无畏。让娘娘担忧,还请娘娘见谅。”已经出言敲打过,文素素认错的态度又好,再说就显得咄咄逼人了。殷贵妃脸上很快浮起了笑,道:“圣上没怪罪,我倚老卖老,多嘴提醒你一句。”文素素道不敢不敢,殷贵妃忙着过年的筵席,她便告退出了宫。太阳耀眼,街头巷尾人流如织。快到午饭时辰,文素素在宫里几乎滴水未沾,此时像打了一场大仗,又累又饿,便让孙福去了食铺齐全楼。车停在后巷,从偏门进去,包掌柜听到她来,撩起衣袍跑了前来迎接:“娘子来了,娘子快请进来坐。”文素素下了马车,隔着院子都能听到厅堂的热闹。包掌柜如包子一样的脸,红光满面,细汗从幞头往外冒,整个人精神头十足,连声音都响亮无比。“外面忙,你不用管我。”文素素笑道。包掌柜道:“外面生意好得很,好些客人等得不耐烦,在那里抱怨不断。唉,我痛他们解释得口都干了,赔尽小心,每桌送份豆子。唉,没法子,要是还不接受,只能去别家了。”虽是在抱怨,那份得意却掩饰不住,文素素听得笑起来,沉吟了下,道:“将彩棚收拾一下,放置长条凳与长几,再放几个炭盆,提供茶水,让他们坐着等。发放号牌,待有空桌出来,凭着号牌数字的先后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