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谁也没想到,谢念音直接一声喝:
“尔婢妾之流,敢跟我大声!”
轻蔑之声,掩都不掩。
颇有涵养的三夫人,气抖了,这才叫双手冰凉乱颤。
还没容人说话,谢念音当即一拍额头:“瞧瞧我忘了,扶正了!我忘了,哎呀毕竟十年呢,一时间不习惯也是有的。”说着笑嘻嘻道:“太太,咱们散了吧,别碍着老太太歇息了,好不好?”那口气,好像闹着不走的人是三夫人。
三夫人看着这眉目如画的少女,缓缓吸了口气,起伏的胸脯慢慢平稳。
至此,紧绷的气氛才算缓了缓,众人借机赶紧告辞。这场热闹看得她们大气不敢喘,心惊胆战。大房夫人孱弱,扶着丫头走出正堂,廊下转了身,对着谢念音笑了笑,算是私下打了招呼,这才转身继续朝着自己院子去了。
很快谢家就知道他们才回来的二小姐,闹了一场,哪儿也不去,就守着自己的箱子,看着明珠院——哦如今改回去了,重新叫了清音院,二小姐就喝着茶,笑眯眯看着里头人搬家。
孙嬷嬷和偃月带着人指挥张罗,还有不知道哪里来的婆子,听说都是二小姐的人,搬起东西来那个麻利,就见大小姐的人还想着拖延到老爷回来,可那些婆子膀大身宽,也不理人,呼啦啦就把东西都搬了出来。
这下子,大小姐这头的人也不敢拖拉了,只能手脚麻利搬家,不然还能等着对面的人把大小姐的东西就那么往院子外一放,给人看笑话。
橘墨小心跟着自家姑娘,谢念音就那么托腮坐在八角亭中看着,身下是偃月早给她铺下的厚厚锦褥垫子,旁边三个火盆点了起来,孙嬷嬷百忙之中还指挥着给她挂了帐子。
看着忙乱的院子针锋相对的两边人,橘墨忍不住小声道:“小姐,真不怕呀?”她再笨也看明白了,小姐这是一回来就把老太太都得罪了。
音音慢慢道:“橘墨,你只看到高墙富贵,没看仔细。”
橘墨果然仔细看,可看不出什么来。
“十年前,我娘当家,那时候国公府就已入不敷出。十年来,国公府也没别的新增进项,反而花钱的地方越来越多了。”音音看着这高墙碧瓦,看着身着绫罗的丫头仆妇,淡声道:“国公府呀,早穷了。”
她可看不出如今这个三夫人能比她母亲强到哪里,母亲当年就是想节流,设法开源,还被人诬挪用公账。如今贤德的三夫人恩宽,不用节流,那么就有意思了,她到底靠什么坐稳了这个人人称好的体面当家人呐。
“人人都知道,这谢国公府呀,没落了。接我回来,他们容也得容,不容也得容。”
十年,她还能坐在轿子里进国公府的门,就说明她有用。
音音轻声道:“想沾我的光,还想让我跪着——”说着她看向橘墨,笑了,“我的傻橘墨,天下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儿。”
而这时,偃月来回,三老爷回来了。
音音瞧了瞧天色,这还没到下值的时候呢,淡淡笑道:“瞧瞧我爹,想见我,都等不及下值了。”
偃月嘴角抽了抽,确实是要见他们小姐,至于是不是想——
“小姐,现在去见老爷?”偃月问。
“先去拜见我娘,然后——”音音扯了扯自己身上垂下的飘带,抬头笑:“再去见想我想得都等不及了的爹爹呀。”
“什么香,臭得很。”
祠堂里, 谢殷氏的牌位静静立在一片牌位中。
谢念音拜祭毕,伸手取下了母亲的牌位,拿手轻轻摩挲。她笑了, 好像跟母亲说话的小女儿,语气里是亲昵和娇嗔:“瞧瞧,娘亲呀,这谢家除了新油了门口的匾额, 连您的牌位都新油了一遍。娘亲,您总教我读书识礼,您就没跟我说,这权势富贵才要紧呢。”
这权势富贵让母亲早先落灰的牌位被人好好打理,恭恭敬敬祭祀;这权势富贵让那高堂上端坐的老太太即使烦死了她,也不能再像小时候一样一句话就把她关在黑屋里;这权势富贵让她一个十年没进谢家门的谢家女儿, 满堂撒泼, 还是能毫发无损站着,让她能重新住回她的清音院。
谢念音把母亲牌位搂在胸口,闭了眼, 垂了头。
她脸上的笑慢慢变成了泪, 滴落在新油过的牌位上。
“女儿不孝, 原先只想着自己,只想着离开这个吃人的大宅子。”
六岁的谢念音, 怕极了那个任凭她怎么哭喊, 都没有一丝回应的小黑屋。怕极了三夫人亲自给她梳头发,冰凉滑腻手指划过她脖颈的感觉,好像一条蛇, 她笑得温柔, 却在她耳边说着那些她根本听不懂的似是而非的话。
音音小心翼翼把牌位放回去, 站在祠堂阴冷的地面上,看着这象征着大族的一排排牌位,最后落在淹没其中的母亲牌位上。
谢念音转身,祠堂外是年底的天,从这高墙看出去,显得那样小,可音音知道它们辽阔无边。
“小姐,老爷在等着了。”旁边丫头小心翼翼提醒。这会儿都传遍了,这位新回来的小姐长得跟仙女一样,可却是个不好惹的泼辣货,果然是先夫人的女儿,如出一辙的泼辣蛮横。
这会儿好些人都说,只怕他们天真活泼的大小姐,遇到这样的妹妹,多少要吃亏了。就好像当年,三夫人还是丫头的时候,明里暗里吃了先夫人多少亏呀。
丫头提醒毕,赶紧把头低了。
音音哦了一声,伸出手给她的橘墨扶着,处处小心的橘墨赶忙迎上来,小姐的手一落在她手背上,她始终提着的心才放了放。谢家太大了,人又多,人人都打量她们,纵然有小姐在她什么都不怕,可离开小姐,她还是紧张。
“带路吧。”音音说了一声,就跟着来接的丫头朝前去了,去见她那谪仙人一样的父亲大人。
到了书房外,谢念音等着,听到了一声冰冰凉凉的:“让她进来”。
还是当年熟悉的味道。
她这个爹呀,人人都说好像误入人间烟火中的仙人,总是冷冷的,什么都不在意,可这仙人唯独对一人动了心,上了心。
想到这里,谢念音勾了勾嘴角。
她从两边恭敬立着的丫头中进了书房,书房里还是熟悉的淡香。甫一闻到,谢念音面颊就不受控制抽动了一下。
这是三夫人还是丫头的时候配的香,父亲在的地方点的都是这个香,连同母亲就寝的卧房都是。母亲知道的时候直接把香炉都砸了,有她的地方再不许丫头点这个香,从此父亲就再不进母亲的门。
如今的三夫人呀,就跪请父亲去母亲房里走一走,含着泪说她万万不敢背狐媚的名声,不想让父亲因她被人议论,说她们母女俩愈发连立锥之地都没了。父亲倔强不动,她就砰砰在地上磕头,她一磕,父亲就心软了。
她那个痴情的父亲大人呀,穿着小妾亲手做的衣裳,戴着小妾亲手调制的香包,如同就义一般进了母亲的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