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起了风,窗外的枝桠被风吹得乱颤,琅州城中分外空寂,除了呼啸声,旁的什么都听不到。
才饮了药,漱玉看着元蘅手中多出的丝帛,不明白元蘅这一大早就跟着梁夫人出门,究竟去了何处,竟连她也不许跟着。
“昨个你还说这个梁夫人不对劲,今日怎的就这般放心与她一同出门去?你若是在琅州出点什么事,我也不必回去了。”
元蘅抬眼看着面前正闹情绪的漱玉,轻声笑了,将丝帛推给她看:“下不为例嘛。我今日出门收获颇丰,我就说了这个梁夫人绝非客栈掌柜这么简单。如今我终于明白琅州为何灾情不重,却又生出那么些流民了。从徐融还是知州之时,琅州官府便多了一道命令,要琅州丝帛。”
“琅州供丝帛不是应该的么?”
元蘅摇了摇头:“朝廷要丝帛,数额巨大,除了正常的朝贡,朝廷每年支出买丝帛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若是徐融看中了这一点,想要转从桑蚕是常理,农田不被重视也是常理。可偏不是这个原由。今日我才知晓,当日的徐融偷天换日做下了何等的冤孽。”
梁夫人带着她没走多久,便推脱头疼症犯了,回了客栈中休息。
而元蘅就独自在街巷中闲走,遇见了些家底还算殷实,不必奔走他乡的桑农,元蘅才从只言片语间窥见当年的残酷。
“那时的琅州尚且重农,琅州米粮足以供给衍俞琅三州。后来朝廷下了要丝帛的令,徐融想投巧,而那时的琅州丝帛数量并不算多。徐融便逼迫百姓折粮为银,再折银为丝,从农户中征收大量的丝,交不上者都要遭殃。那时粮贱丝贵,这生意做下来就是要命的。而他就从中牟利,还借此向朝廷卖了面子。国库是充盈了,琅州人是没甚活路了……”
听罢这些话,漱玉的嘴唇被咬得发白,恨恨道:“徐融竟是这种人?亏我当年还觉得他不与柳全为伍,也算守正之人呢!不过他死了几年了,与今时琅州流民有何干系?”
乍一看这种人死了是为琅州除了祸,但其实并不然。
元蘅道:“他这么做之后,名利双收。后来者可不是要效仿么?”
只不过有一事她没想通。
徐融能在琅州作威作福,定然在朝中有人撑腰。既然此事牟利甚多,他又为何被人不明不白地杀死在启都?
漱玉问:“这些都是那个梁夫人告知的么?”
元蘅摇了摇头,将手畔的丝都收好,道:“她可不是什么梁夫人,得叫一声梁大人呢。”
“梁,梁大人?”
漱玉怔愣许久,“那个梁大人?”
“就是她。”
传闻中那个谋逆案的始作俑者,按理说早就被处死了的,越权辅政的尚仪梁兰清。
灭门
从元蘅看到她的第一眼, 心中就生了隐隐的怀疑,那支闻澈的簪子更加笃定了元蘅的看法。所以她才会在次日清晨主动邀她同行。
果然不出元蘅所料,她就是梁兰清。
她问元蘅来琅州是否意在丝帛, 便证明她也猜出了元蘅的身份。
不过也是,曾经在内廷之中跟随太后做事, 一步步走到朝堂, 传闻中行事干净利落且狠绝的梁兰清,又怎会是愚钝之辈?
内廷女官一生最难碰到前朝政事, 尤其她姓梁, 生来就与陆家对立, 而她偏就成了陆太后最信赖之人。
在太后垂帘听政的这些年, 梁兰清的帮助功不可没。只是后来太后自戕, 传闻中的这位女官也被扬灰, 从此再无人提及。
可在距离启都的千里之外, 她竟隐藏身份好好地活着,连她的亲人都不知晓。
听她透露的只言片语, 也能猜出她的日子并不好过。
不过生了一身傲骨的前女官,就算是离开了家族的荫蔽, 离开了那些滔天的权力, 她依旧让自己在乱糟糟的琅州活了下去。单是这一点, 就足够让元蘅钦佩。
“若真与你所说的那般,她既已活了下来, 这些年梁晋将军和殿下就在俞州,她为何不去投奔?哪怕隐姓埋名, 待在家人身边不比什么都强么?”
元蘅许久没说话。
梁兰清不知是为何活了下来, 或许是被人暗中相救,亦或许是皇帝心软。至于她为何不肯回到家人的身边, 元蘅不确定,但却想起一些传闻来。
在启都世家之中,闺阁中的女子入内廷做女官的是少数。毕竟好的姻缘便能一劳永逸,他们更倾向于将女儿送入宫中做后妃,或者许配好的人家。
当时皇帝已然及冠,太后依旧不放心还政于他。皇帝意欲临政却不能,便在气头上拒绝了迎娶陆氏女,转而立了梁氏女为皇后,也就是闻澈的母后。
而那时的梁兰清,是梁皇后的胞妹,明明可以倚靠姐姐议一桩好亲事,但她却入了宫中做了女官。两姐妹都在宫中,相护照拂。闻澈在年幼之时也甚至依赖于梁兰清。
后来不知为何,连宫中之人都不知缘由,梁兰清与皇后逐渐疏远。
再然后她便留在了太后身边做事。
在极长的时日之中,她都将宫规视若无物,接手许多前朝的政事。她在那时执意于兴办女子官学,太后也格外听从她的话,不顾众臣反对,兴办女学。甚至梁兰清还提出了让女子科考,只不过被朝臣驳回了,从此这桩事石沉大海再无音讯。
在太后死后,女学也被废止了。
这样的女子,在史官笔下就是祸害朝堂的妖女。
史书上记——梁氏次女兰清,蠹政害民,后凌迟。
所有的事,都被一笔带过,只有茶余饭后,偶有人提及些不知真假的传闻,从中可窥得她当年风采。就连元蘅也不知孰真孰假。
元蘅猜测,她那般骄傲,顶着如此恶名,只怕是不想再回家去的。就因为她,整个梁家遭的难已经够多了,她可能不想再“祸害”下去。
这位昔日女官,眼下就在楼下拨着算珠,记着这家小客栈的银两开销。梁氏兰清已死,窗外乱世与否和琅州梁夫人实在没什么干系。她的所有从容淡定,未尝不是一种心死。
而只在元蘅的追问试探之下,她才展露一星半点的心软,引元蘅去看琅州的桑农,去看那些在水深火热中苦苦挣扎的人。待元蘅看过了,知道了,梁夫人又换回自己的素衣,坐回小客栈的角落中,继续她的水深火热。
所以她才会在街边与元蘅分别之时说了那一句:“我什么都改变不了,你试试呢?”
元蘅的动作一滞,看向漱玉,道:“梁夫人之事暂且不说,毕竟仅靠猜测来下定论着实太片面。不过今日出门时,我瞧见了一个人的背影。他怎么会在琅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