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是独自撑起的这家店么?”
元蘅试着搭话。
梁夫人一怔,停了笔抬眸:“当家的早年病死了,我的孩子也病死了,自然是我一人撑着。”
她的坦率令元蘅一惊,这才觉得自己问话冒犯了,忙道:“对不住,是我不该问。”
“这没什么,乱世里讨生活,就是这样的。”
算盘珠劈啪作响,梁夫人却轻淡地继续闲聊,“一个人谋生不算苦,前些年被大将军强娶做续弦才叫苦。我们这些市井中人,无权无势,还不是被人拿捏么?后来眼泪都熬干了,才谋得一封和离书,如此才能做些小生意,倒也清闲……”
“大将军?”
梁夫人笑答:“他已死了,不必再提。”
琅州已死的将军,还能有谁,自然是当年被元蘅亲手所杀的柳全。
元蘅倒是从不知道柳全还做过这样强娶的混蛋事。但他人已经死了,梁夫人看着也不像沉溺于过去的不够洒脱之人,确实没必要再说下去。
饮尽碗中的水,元蘅正准备告辞去歇息,却被梁夫人叫住了。她起身绕出柜台,走近元蘅,看着她发间的玉簪,若有所思道:“姑娘这簪子是何处得来的?”
元蘅随手簪上的,也没顾上瞧是哪一支。她抚摸了下,明白这是当日她从闻澈的发间取下的那支。
她随口敷衍:“家中郎君给的。”
闻言,梁夫人的神色微变。
本要碰到的手骤然收回,目光重新落回元蘅的身上,许久才道:“那郎君是启都人氏?”
这下换成元蘅吃了一惊。
方才她只以为梁夫人是觉得簪子好看,才多问了一句的,可是能说出启都,便足够证明她认得这支簪子,也认得闻澈。
明白自己多话了,梁夫人忙解释道:“上等玉石,雕工精致,寻常地方不好找。郎君应当是达官贵人罢?此行怎么没有与你同来?”
就算梁夫人再找补圆话,元蘅也确信她就是认得闻澈了。
寻常人认得熟人,从不会连人头上的簪子都看得清楚,可知是格外熟悉,或者这发簪与她有何种牵扯。
距离近了,元蘅并不遮掩对梁夫人的注视。就是很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认得闻澈,她也见过。
又能是何人呢?
“是了,他有要事忙,便没有同行。”
元蘅说罢,将瓷碗放回原处,笑着点头示意。上楼之时她微微侧目,便瞧见梁夫人一直在看她,目光久久没有收回。
帘布落下,隔断了这束目光,元蘅才恍然想起了什么。
就是见过。
在一副画像上。
那副画像上所绘的女子正值茂龄,与如今的梁夫人差别不小,所以元蘅才一时无法想起。
可是那女子在记载中已经死了。
翌日晨起,元蘅醒得早,她出了房门时正好瞧见了梁夫人。她与昨日的盛装不同,长发披散在肩上,虽随意亦可见仪容之端正。她还在拨算珠填补账簿,看着倦容面满,显然是昨夜没能睡好。
元蘅也没睡好。
她临出门,梁夫人叫住她多交待了一句:“小心行事,如今琅州挺乱的。”
元蘅转身看过来,笑道:“琅州之丝帛天下闻名,我等也是慕名而来,想采买一些回去。若是夫人不忙,能否邀夫人同行?”
没想到她会忽然邀约,梁夫人的笑意凝在面上,看了她片刻,道:“好。”
梁夫人换衣挽发就费去了小半柱香,之后便与元蘅同行挑选丝帛。两人各怀心事,说话都是彼此的试探。
丝帛选好,她又去给元蘅瞧制衣之绸布。她将元蘅手中正在抚摸的青黛色绸布搁了回去,柔声道:“这等颜色太沉,上面的花纹更是多此一举,若是换成凤纹,那才叫华贵漂亮。”
“凤纹……”
元蘅反问,“琅州丝帛供官宦不供后妃,夫人见过皇后的凤纹么?”
梁夫人的手一僵,将布料捏紧了几分,眼角细纹因笑意更明显了起来:“没见过。”
“没见过怎知漂亮?”
梁夫人的笑隐去了:“猜的。”
元蘅道:“猜得好,我见过。皇后娘娘解禁足参加春赏宴之时,我有幸见过一面。凤纹穿在娘娘的身上是真的好看极了。”
说这番话时,元蘅一直在看她的神色。而梁夫人却不似方才的紧绷,抚摸着一旁的布料,温声岔开了话:“这个颜色好看,我瞧着适合你这个年纪。”
她仿佛知道元蘅心中所想了。
重新回街巷中时,两人并肩走着。梁夫人丝毫不再提凤纹之事,反而看着阴沉不见日光的天色,沉沉地叹了气。
走出好远了,梁夫人漫不经心般随口提起:“若姑娘只是来琅州买丝帛的,那买完就快些走罢。琅州此处,可不是什么好地方了。”
“若我不是来买丝帛的呢?”
梁夫人止步,回眸看着元蘅:“那就多留些时日,什么都会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