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跪坐在未来的自己身边,不由想到了那日为舅父而死的人,胖乎乎的小脸上出现一丝怅然。
即便是黔首,也有令人敬佩的一面。他们也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
嬴小政突然萌生了这个想法,然后意识到了什么,转头一看,屋里突兀地出现了一面镜子,镜子中映出了他的模样。
以前在梦境的房间中,他只看得见未来自己的虚影;现在,他能够随时从镜子中看到自己。
嬴小政走到镜子面前,捏了捏自己软乎乎的肚子,然后转头看向单手撑着下颚的威武挺拔的未来自己。
“你是我,”嬴小政道,“我不是你。”
他闭上了一会儿眼睛,然后睁开眼睛笑道:“你没有舅父舅母疼,我有舅父舅母疼!”
说完后,他捧着肚子大笑。
不愧是年幼的自己,真幼稚。
嬴小政跳到桌子上坐着,手撑着桌面,面对着长大后的自己梳理这十日的事。
以前他来到这个梦境房间,都会将自己的行为调整得和梦境中的自己一致。
严肃,严谨,一言一行都要符合秦公子的规范。
他从赵国回到秦国时已经九岁。这个年龄的秦国公子已经读了两三年的书,礼仪娴熟。他虽在赵国接受了启蒙,但老师质量与其他秦国公子远远不如。即使那些秦国公子并非君父的孩子,他也遭受了许多嘲笑。
他被嘲笑是赵人,被嘲笑粗俗无礼,甚至有人暗地里传言他并非秦公子,而是吕不韦的儿子。
所以,他那时起就对吕不韦起了杀意。
确实是迁怒,但那又如何?
回到秦国后,他刻苦读书习武,将自己苛刻地变成最完美的秦公子、秦王。端正的举止和神情几乎刻在了他的身上。
秦始皇嬴政是这样,但嬴小政不是。
嬴小政是能窝在老秦王怀里,拽着老秦王胡须打哈欠的人。
秦公子的言行举止?他就是秦公子,他的言行举止就是秦公子的言行举止。
嬴小政捏了捏自己肉乎乎的下巴。其实自己现在的性格和当了始皇帝之后自己的性格没差别吧?那时自己就嫌弃繁文缛节,所以废六冕,穿玄衣纁裳通天冠,偏爱窄袖。
“啊。”总结完后,嬴小政伸了个懒腰,“舅父来到秦国,总算安全了。我看君父挺担心舅父脾气太好吃亏,他不知道,正因为舅父这脾气,在曾大父手下才最为安全。曾大父的脾性和老了的你一样,越傻的人越得你偏爱。”
“舅父一身荣辱安危都系于秦王一人。舅父这性格,别说三人成虎,就是满朝都说舅父不好,曾大父恐怕不会怀疑舅父,反而会怀疑自己对朝堂失去控制,满朝都不听话了吧。”
嬴小政说着,就咯咯直笑。
他很期待会有人在曾大父面前说舅父心思深沉,或心醉权势。不知道有没有人蠢到说舅父试图染指秦国王位,成为后来吕不韦那样的秦王背后之王。
“要是我成为秦王之后,有人告舅父谋反,那才有趣。”嬴小政越想越乐,“舅父谋反,然后王位交给我继承吗?哈哈哈哈!”
嬴小政开怀大笑了一阵子,才去自己记忆中学习。
大父和君父都才疏学浅,心思浅薄,无甚城府。他要尽快吸收未来自己的知识和经验,才能保护好舅父。
大父和君父,不行。连个华阳夫人都管不住。
嬴小政想着“记忆”中的华阳太后,努了一下嘴。
他再想起“记忆”中的自己对只相处了三年的高高在上的君父的敬畏和仰慕,再次努了一下嘴。
嫌弃。
嬴小政在梦境中努力学习的时候,朱襄也做了梦。
梦中,蔺相如正背着手微笑地看着他。
“在秦国可好?”蔺相如笑着问道,“可有人欺负你?”
朱襄忙道:“蔺公,你怎么在这?没有,怎么会有人欺负我?老秦王对我可好了!”
蔺相如脸色一垮,抽出袖子中的戒尺就对朱襄劈头砸下:“说了多少次,不要口无遮拦!年老之人最忌讳别人说老,秦王虎狼之君,你敢在他面前说老秦王,他立刻会杀了你!”
“我错了我错了,我不会在秦王面前说,我连在私下都是乖乖叫君上!”朱襄抱着脑袋道,“我不蠢,蔺公放心!”
“唉,我怎么可能放心?”蔺相如收回戒尺,皱眉道,“真没人欺负你?”
“真的没有!”朱襄将自己入秦后的事告知蔺相如。
当蔺相如听到朱襄绕柱劈砍子楚时,笑得合不拢嘴。
“秦国大臣不一定会相信秦王夸赞你的话,秦王让你和夏同当众舞剑,才是让众臣明白你和夏同地位最关键的一笔。”蔺相如笑着道,“以秦王性格,让你和夏同当众出丑,是向群臣告知,将你和夏同当作真正晚辈之意。我放心了。”
朱襄点头:“是啊,没想到秦王对我这么好,我都诚惶诚恐,生怕他下一步就让我去打仗。”
蔺相如没用戒尺,虚握着拳头,轻轻敲打了一下朱襄的额头:“秦王没年老昏庸,就不会让你去战场。粮食乃是国之本,你令秦国丰收,不需要打仗,就有无数六国民众前来投靠。”
“下次我就这么对秦王说!”朱襄表示自己学会了。
蔺相如又敲了一下朱襄的额头,问起雪姬、政儿、蔡泽的事。
他听到秦王封雪姬为长平君夫人,明日雪姬要去拜访华阳夫人,很明显地松了口气;
他听到政儿表现出非凡的早熟、胆识和聪慧,居然敢在秦王怀里撒娇弄痴,还去拽秦王的胡子,开心地哈哈大笑;
他听到蔡泽得了秦王赏识,又迅速和夏同成为一同抨击朱襄的友人,欣慰地点点头,说蔡泽前途无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