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鹤门刚刚创立,门派根基不深,尹门主此时决定去北原冬猎,卿怀风留下坐镇门中,尹门主却有去无回,不幸丧了命。”苏符的娘声音缓缓,有种娓娓道来的味道,“这不是意外,是卿怀风的手笔。”
“尹门主不是死于北原的风雪和凶兽口中,而是死于他兄弟的金创箭下。你们可能要问我有没有证据?这么多年了,当然没有证据了,即便有什么,早就湮灭了。”
“那时,两人娶的夫人却都已身怀六甲,即将临盆了,却一朝被千鹤门的仇家找上,九死一生才得以逃脱,生下一双螟蛉幼子。”苏符的娘指出,“分明卿怀风是留下坐镇的那一个,为何会让夫人被仇家追杀而逃亡在外,遗失幼子,后来才寻回?就是因为他其实不在门中,而去北原暗害兄长,谋权夺位了。”
她话音落了,群众却久久不能回神,薄野楠问:“你为何会知道这些?你到底是何人?”
“老身不是什么大人物。”苏符的娘很缓慢地笑了笑道,“我从小便是渡一家的仆从,两位夫人过门之时,我是陪嫁丫鬟之一,出事之时,刚好帮助两位夫人逃脱,经历了这一切。”
她又道:“大小姐是尹门主的妻子,在逃出来之后非要去北原找门主,我劝说无果,只好陪着她去了。小小姐嫁给了卿怀风,被仇家找上的当晚,她就早产了,生下孩子之后失血过多而死。”
“而大小姐……我们在北原找到了尹门主的尸身,”她顿了顿,声音似有一点哽咽,才继续下去,“他心脏处被一只金色利箭洞穿,肺腑皆腐烂了,大小姐与尹门主向来伉俪情深,也……也随之而去了。”
“我没有证据,但是这一切都是我亲眼所见。”
她又道:“我带着两个孩子,回到东洲时听说卿怀风已继位,正在寻找失散的妻儿,当年将卿晏送回千鹤门的,正是老身。”
薄野楠道:“你为何要这样做?”
“为一个公道。”苏符的娘微微仰起头,道,“这千鹤门本就该是他尹家人的,我无力为门主和大小姐伸冤,只好如此做。”
若不被揭穿,这李代桃僵,却是让后继者重新归正。
她对小小姐并无责怪,错的是卿怀风,只是她只能用这样的法子“物归原主”了。后来,她带走了小小姐的孩子,一直放在自己身边抚养,即便之后有了自己的亲儿子苏符,也从未亏待过他,生活原本是安详平和的——直到苏九安不慎发现自己的身世。
苏九安从小便心比天高,比起生活在一个破落村子里,当然是当一个仙门少爷更好的。
他本以为这个女人是自己的亲娘,叫娘叫了这么久,却发现根本不是这样,全成了怨与恨。
“公道自在人心。”她轻声道。
她本以为此生没有机会将这件事说出来了。她那一双空洞没有焦距的眼睛从未如此清明,像是要淌出热泪来。
一旁,苏九安死死地瞪着她,眼圈通红,目眦欲裂。他在离开那个破村子的那一日,就该杀了这母子俩,到底是一时仁慈,他觉得这母子俩生活在那样偏僻蛮荒的村落里,不会有什么机会坏他的事。
他颤抖着,现在也想将这个女人,这个他叫了许多年娘的女人斩成碎片。
卿晏垂下眼,黯然无话,他不是原主,听这故事是真的别人的故事,但也不免生出怜惜之心。他心内怅然,又有点茫然,只好抓住手边唯一能抓住之物,紧紧握住薄野津的手。
人群沉默了,薄野楠也沉默了许久,似乎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浮名浮利,熙熙攘攘,世人忙碌,皆为此来。
丧失本心者不在少数,多年以后,回头一看,皆是惘然。
到底是为了什么?
值得吗?
卿怀风内心是如何想的,不得而知。薄野楠沉声问道:“你承认谋害兄长吗?”
卿怀风面色难看至极,仍是道貌岸然道:“我从未做过。”
苏符的娘也说了,她没有证据,那他为什么要承认?他傻么?!
所有人都看向他,目光如炬,要将他烧成飞灰,就像苏符的娘说的,也许没有证据,不能给他定罪,但公道自在人心。
薄野楠也觉得难办,这闹腾了一场,什么结果都没有啊?
他正在琢磨着对策,忽然天刹盟的一个小弟子急吼吼地往上跑,跑到薄野楠身边,极快地行了个礼:“盟主,有要事!”
“什么事?”薄野楠一个头两个大,觉得这弟子太没眼力见,压低声音呵斥道,“等会儿再来回禀!”
没看见这是什么时候?跟着裹什么乱?
“等不得了!”小弟子满头是汗,急得语速都变快了,吐字如珠道,“盟主,东海蛟妖又出现了,十日之间吞噬了三个村庄!十万火急!”
东海蛟妖?不是已经死了吗?
薄野楠脸上的不耐一顿, 化为惊讶之色,一时之间竟没能立刻接上话来。
台下却立刻小幅度地骚乱了起来,一听到这个消息, 有些百姓顿时没了吃瓜的心思,纷纷起身离开——这仙门大比乃是修真界的盛事, 除了京洲城的本地百姓前来围观, 也有不少外地慕名而来凑热闹的。
自然也有从东海而来的人。他们立刻慌了神,准备立刻赶回去看看, 别是出来了一趟, 回去家都没了。
变故一连串猛地袭来,所有人都措手不及,这场荒唐闹剧就这么草草收场。
薄野楠自去处理事务, 卿晏从薄野津掌中抽出了自己的手, 从云端下来了,扶住了剑台上那盲眼妇人。
看着那双布满灰雾的眼睛, 卿晏突然没了声音, 突然知道了真相, 他不知说些什么好,顿了半晌, 才道:“您怎么会在这里?苏兄人呢?”
苏符的娘道:“他在场外。”
卿晏于是点了点头, 小心地扶着人往下走:“我陪您去找他吧。”
苏九安仍然杵在剑台上,像一个不合时宜的雕塑, 卿晏没有看他, 视若无睹地扶着人走了。
走了几步,苏符的娘突然轻声说:“我能摸一摸你的脸吗?”
她双目已眇, 无法看见他如今是个什么模样, 只能凭一双手去感触。
卿晏低下头, 将自己的侧脸贴在那布满皱纹的手上。
“……好,好。”苏符的娘道,“你如今很好,我也算没有辜负大小姐和门主所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