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他以法相驮城闯出血海的痛楚刻骨铭心,而慌乱中见证满城百姓被屠的愧疚也始终镌刻于心。
但三界众生都道他屠城。
丰京的百姓,也该恨他才是。
“谁说不知姓名了?”少女娇俏地笑起来,揪着垂在肩上的发辫把玩,“花迟神君可不是什么无名无姓的野神。”
话音渐落,涟绛心绪随之渐平。须臾间他的脸色变了又变,最终死寂如冬日结冰的湖面,不显半分悲喜之色。
少女盯了他片刻,总觉得他有些怪异,但具体是何处不对劲她又说不出来,于是只当遇上一个生得俊俏的怪人,捧着信香瘪瘪嘴蹦跶着挤入乌泱泱的人群。
涟绛呆愣原地,良久,才呼出一口气摸索着折身离开。
他隐姓埋名在丰京城住了三个月,待到年末大雪封山,冰封万里,伤痕累累的身子才总算是痊愈。
这期间云沉来找过他几回,有时拎着酒,有时提着鱼,像寻常百姓一样出没于世间。
但酒不是寻常的酒,而是长生殿桃花树下埋得美酒;鱼也不是普通的鱼,而是长生殿清池里捞的鱼。
这些都是月行托云沉带给他的。
“他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嘱咐我一定要将这些带到小公子坟上。”
涟绛闻言笑了一笑,将酒洒在矮墙前:“难为他还记得我。”
“他是个善人。”云沉顺着他的目光望向矮墙,见积雪上有两个爪印,不禁感慨道,“没想到这寒冬腊月的,竟然还有飞鸟会来墙头觅食。”
涟绛抖干净杯中的酒水,呼出一口凉气:“是啊,天寒地冻的,他也不嫌冷。”
那天过后不久,涟绛便割断了八条尾巴。
云沉记得那是年前的一个大雪天,路上积起的雪层几乎淹到膝头。
他照旧拎着点心果子来看涟绛,但敲门无人应声。
情急之下他一脚踹开房门,才发现涟绛抱着八条尾巴蜷缩在血泊中,雪白的毛发已经被血浸透,染着触目惊心的红。
九尾狐断尾之痛实属世间最甚,哪怕是过祥云阶时烈火焚身之苦也不及其半分。
他不敢想,涟绛是如何忍着疼亲手割下了八条尾巴。
许是因天冷,又或是断尾之痛太难承受,总之涟绛断尾后生了一场大病。病中他整日都深陷梦魇之中,清醒的时候并不多。
云沉放心不下,自作主张地留下照顾他,这才发现他每日夜里都会惊醒。
不知从何处来的力气支撑着他跑到院子里,紧接着脚下踉跄闷头跌进大雪中,但他仍不罢休,手脚并用地往前爬。
云沉被这动静惊醒,披衣下榻瞧见院中的人险些以为是外面来的妖魔鬼怪。
再定睛一看,瞧清是涟绛,云沉不由惊呼起来,急匆匆冲出去将他扶起,随后看清他满脸的泪。
而涟绛下意识地抓住他,一声带着泣音的“哥哥”被惊慌失措地喊出口。
云沉一愣,旋即意识到他在找观御。
约莫是因梦里出现了幻觉,所以他才不管不顾地追出来。
但这间小小的院子里既没有种着连冬日都花满枝桠的桃树,也没有观御。
连月牙都不愿意露面,独留下黑沉沉的的天幕,以落雪回应他。
“小公子”
云沉碰到他身上冰凉的雪,指尖发麻。
闻言,涟绛有一瞬的怔然,似是倏然意识到梦中所见皆为虚幻。
他扭头朝云沉笑了笑,可眼里尽是悲伤。
云沉心揪得厉害,正欲说些什么,却见涟绛猛地呕出一口血,紧接着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这样的戏码每夜都在上演。
涟绛偶尔清醒时,会对云沉说上几声抱歉,像是知道自己癫狂不清时惹了麻烦。
“你还是将我捆起来吧。”他整个人都恹恹的,比霜打的白菜还要颓靡。
云沉纳闷哼声,紧接着听他解释道:“我有时会撒癔症,太扰人了些。”
云沉望着他,不禁出神地想:过去三个月,他是如何熬过来的。
——他摔到地上骤然清醒的一瞬间,该有多失落。
过年时的丰京城热闹非凡,家家户户挂起大红灯笼,烟花爆竹声响彻云霄。
涟绛在鞭炮声里短暂地醒过一瞬,但分不清今夕何夕,迷迷糊糊地问:“只弄一个压胜钱是不是不够?我还是多串几个吧。”
“还是小公子想得周到,今日一早隔壁几家的小孩便来拜年来了,明日兴许还会有更多人来,是要多备几个。”
云沉以为他病好了,欣喜若狂,兴冲冲地找了铸着“去殃除凶”等吉祥语的铜币和红绳来。
但涟绛一面串着铜钱,一面慢吞吞嗯声,片刻后攥紧压胜钱小气道:“不给他们,这些都是观御的。”
云沉动作一顿,扭头见涟绛歪在榻上,已经昏睡过去,不由叹息。
这场病来得急,走得慢,直到春夏交汇之际涟绛才渐渐好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