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被事先摆放好的良家子们温顺地端坐在位置上用餐,明面上绝不可能受到亏待。性格特别柔顺的小郎才会被安排在距离山水池阁更近的位置,阿四眼角余光能够瞥见的几人,要么是闻所未闻的小官之男,要么就是姬宴平早早安插在其中的小宦,都是一副臣服命运的面孔。
千步廊从尚食内院连接到安礼门,横穿整个后宫,平日就是宫人走得多。将宴会安排在此处,头一个就是方便了尚食局的宫人,奉送的餐食到了阿四手边,仍旧是温热,刚好入口。美美填饱肚子,阿四就端着酒壶凑到太上皇的桌案边,殷勤地倒酒:“阿婆觉得今天怎么样啊?”
阿四是从没做过端茶倒水的差事,杯中酒水险而又险的停在杯沿,太上皇只要一伸手,必定要撒到手指上。
“不错,这些正是顽皮年纪的少男都有模有样的,可见掖庭做得很好。”太上皇递给身边内官一个眼神,内官拿过酒杯,微微倾斜杯口,将酒水不着痕迹地撒了小半杯在地上,才递送到太上皇手中。
而后内官主动接过阿四手中酒壶,道:“这等小事,还请四娘交由妾等。”
阿四本就是耐不住性子坐在一处不动的,顺势将酒壶交了,笑道:“我听说掖庭的内官很用心,能得到阿婆的夸奖,她们一定会很高兴的。既然阿婆也喜欢,一定要选两个回去侍奉。”
掖庭从前接手的官奴,基本上都是大罪抄没的官眷,没有男人的,难得多了一批少见的男人,自然要使出百般花样来讨个新鲜。从前宫廷内官多以力士为首,稍有些官职的,多是男人来做。而今情况反过来,不免有些报复的心理和快感,做起事情来也比往日精神百倍。
外官也是如此。作为大周头一个女皇帝,太上皇早就懂得了用女人做下属的好处。在各种因素的影响下,对国对家,女人要比男人忠诚得多。而一向缺乏选择的女人,因为太上皇的缘故能够走到前,她们对太上皇愿意以命相报、誓死效忠。
老裴相等人一直往兴庆宫跑,皇帝也没有阻拦,正是知道她们的忠心。
“嗯,要是你吃饱了,我们就去逛逛。”太上皇对小孙女蹩脚的奉承话很是看不上,又不忍拆穿。
太上皇放下象箸,其余人见了纷纷停止用饭。太上皇说:“我在这儿,倒叫你们吃得不安心,不必跟来,只管好好耍乐便是。”婆孙俩就先一步离席。
离得远了,阿四还能听见席间的议论声,多是些对今日的离奇安排感到震惊的话语。
毕竟不少宗亲住的偏远,远离鼎都繁华之地,虽时常能听闻宫中传言,也多有宗室女得以继承爵位,但直面太极宫与外界的巨大落差还是头一次。
在鼎都的宗室人数太少,平日在朝堂上吵架都没有声势,皇帝有意要从外地迁一批回京,太子便在席间与宗亲说起,言语谦和,以姊妹相称。
一朝窥见别样风光,舍得再从鼎都离开的宗亲少之又少,一时间气氛热络非常。
阿四与太上皇走远,不再关注身后的议论,专注与眼前的景色。掖庭的内官是很懂人心的,打扮出来的小郎们各有千秋,花了钱的和没花钱的装扮高下立见,充分体现了家族的关怀。
阿四对此很有两分意见:“这也太明显了吧,穿戴云泥之别,有的人耳边簪巴掌大的牡丹花,身边怎么还有个素面朝天的。”
太上皇一副司空见惯的嘴脸:“这是三娘的手笔吧?也只有她做事半点不留面子,光留实在东西了。”
阿四对姬宴平的生财之道佩服得五体投地,合该人发财呢。但她不愿说三姊,将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盆栽上:“瞧着不错,似乎是翰林院那头,从前养花学士种的。”虽然已经知道了养花学士的姓,阿四叫惯了的口癖改不过来。
小郎们的桌案边上摆放有细长的小瓶,廊下花开得正好,宫人介绍说:“若有相中的,摘花插瓶,以示来者。”
阿四捏了一枝茶花在手里,拉着太上皇往前走:“阿婆快帮我选一选,今儿人多着呢,总该分两个过来。”
太上皇是阅尽千帆,对十几岁的小少男大都不放在眼里,一路逛到头,给阿四指了两个模样最顺眼的小郎。出于对阿婆审美的质疑,阿四悄摸拉过一个内官问起两个小郎的身份,不出所料,正是一众小郎中出身最好的。
大约是祖辈做得好,从前常在太上皇面前露脸的,落到现在看着也熟悉。
阿四本意是要把人送去兴庆宫给太上皇找乐子的,要是一不小心找到太上皇旧臣的孙辈上,那可就真有乐子看了。
或许是从没被教训过,阿四几番犹豫之后,心一横,与内官说:“这两人切记要尽早送到兴庆宫去,位分给的高一些。”
说得好听些,这两个小郎可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今后往外吹牛也能说是皇帝庶父了。这可是名分上的飞跃,史书上都要记一笔他们在某年某月某日入宫,作为某氏的一生。
这都是阿四想尽办法给予的机会啊。
太上皇等了半天,回头看正和内宫嘀嘀咕咕的小孙女:“这么久说什么呢?”
说服自己后,阿四拍拍内官的肩膀,把这份任务交托出去,坦然地快步回到太上皇身边:“问一问这两个小郎的家世嘛,免得来日他们长辈找上门来。”
太上皇不悦:“能在你身边伺候,是他们修来的福分,哪个下臣会多嘴多舌?”阿四一些不合时宜的心软总让太上皇感到莫名其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别说儿孙,就是要枕边人,也该笑容满面地送上门来才对。
阿四一面心虚,一面又觉得阿婆都这么说了肯定没问题,应和道:“是啊是啊,这可是前世修来的福报。”
可能是阿四确实没到欣赏美色的年龄,身体没太大反应的时候,精神也不太能产生共鸣,阿四一个也没有相中的。
她还记得刚来到这个世界时,齐王和谢有容是她见过的最出众的美人,后来,齐王在她心底的形象越发高大,单薄的“美”褪去了,化作一个具体的人。而谢有容成为红颜薄命的代名词,伴随火光留在她的记忆里。
那一室的火焰,要比寻常的美更加震动人心。同样的,今天的阿四已然明白,真正的美,在于飞蛾扑向的火焰,在于诱人伸手的火中栗。
阿四不愿做飞蛾,不肯做栗子,也不想成为被烫手的贪心人。如果真的要选一个位置容身,或许只有燃起那堆火焰的人。天火总是少有的,世间大多数的火,终归来自于人。
就像这回的采选,本就只是百官对太子子嗣惯常的担忧,任谁也没想过,这点火星子会变成蔓延到各家各户的火焰,烧去他们的子嗣。
说实在的,这样被选出来的烤栗子,阿四也不太想吃。
走出千步廊,太上皇和颜悦色地说:“阿四有话就直说吧。瞧你苦恼一天了,我们阿四这样孝顺,有什么请求,阿婆都会答应的。”
“没有别的事情呀,我是在想回去看看阿姊们怎么挑选的,但又不想让阿婆一个人待着。”出于坚定的信心,阿四并不急着向太上皇说明自己要给皇帝庆祝生日的计划,她相信太上皇回兴庆宫发现她送的礼物后,一定会再召她去见面的。
“就为这点小事愁眉苦脸一路?”太上皇好气又好笑,“罢了,我回去了,你自个儿去玩吧。”
于是,阿四欢乐地送走了一头雾水的太上皇,愉快地向姬宴平等人所在的方向走去。
这一处,果真要比和太上皇一起热闹得多。
小郎们中多有常常在各学馆读书的,大多与宗亲是有姻亲关系,彼此间并不陌生。熟悉的面孔给饱经心灵折磨的小郎们带去安慰,尤其是素来和善待人的楚王,常是各家的座上宾,又明事理。
当场就有小郎向姬赤华求助,对他在掖庭的遭遇好一番慷慨陈词,就差没当场说这一场采选是多么的荒唐。
姬赤华只是轻轻地笑了一声,既怜悯又疑惑地问:“自古以来,采选良家子不就是这样的吗?”
那蓝衣的小郎不能答, 怔愣在原地。诚然这是一个难以继续的话题,历代皇帝中淫乱者众,只要想, 多少可怖的花样都能从史家含蓄的笔尖下找出蛛丝马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