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霸起身理了理衣袖和衣摆,对卢赤松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朝着湖畔竹林小道走去。卢赤松落后李玄霸半步随行。暑气渐重,竹林里却十分凉爽。李玄霸进入竹林前,还披了一层薄衣。宽大的衣衫拢在肩上,空荡荡的袖口轻轻飘荡,衬得李玄霸整个人更加瘦弱。即使已经当了晋王,李玄霸的骨架上也没有挂上多少肉,还是一如既往的瘦削。直挺挺地打量别人是很失礼的行为,卢赤松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位让朝堂诸公都颇为头疼的晋王殿下,曾经大隋秦王李世民的谋主,号称“算无遗策”的太原郡王李玄霸。卢赤松道:“齐国公离开京城前,下官为齐国公饯行。齐国公曾叹息晋王殿下太过瘦弱,不知道他再次与晋王殿下相见时,晋王殿下会不会长得稍壮一些。”卢赤松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提起此事,但突然想到了,就提起了。朝中所有公卿都不傻,即使日日盼着李世民与李玄霸反目,但“双生子”这个存在本身就充满着神异感,让他们本能地知道李世民和李玄霸的感情恐怕是很难离间的。何况李唐的天下几乎是李世民一手打下,百姓都信服李世民,李世民的声望极高,不需要忌惮他人。李玄霸又是个病秧子,怎么想都是帝王最不会忌惮的那种类型。卢赤松也明白。他知道高颎是李世民和李玄霸最敬重的老师,所以高颎离京前,他前去向高颎讨教李玄霸的性格。皇帝的性格他是不敢问的,但问了晋王的性格,就相当于问了陛下。高颎却只叹气,对卢赤松的询问闭口不言,而是叹息李玄霸太多病。卢赤松一直想着高颎可能暗示着什么,却怎么也想不明白。李玄霸脚步一顿,披在肩上的宽大绢衣轻轻一晃,然后他再次迈步。“高老师一直很担心我的身体,我知道。”李玄霸道,“恐怕我要令高老师失望了。比起锻炼身体,我更乐意多睡一会儿。若高老师还在京中,恐怕会责备我太过惫懒。”卢赤松道:“高公以前责备过晋王殿下?”李玄霸道:“责备过我哥。”卢赤松微愣,继而差点笑出声来。同为老者,卢赤松一下就猜到了高颎的心思。舍不得骂小的,就拎着当兄长的骂。闲扯几句之后,李玄霸与卢赤松之间僵硬的气氛轻松了一些。两人也能打开话匣子,交谈真正关心的问题。李玄霸问起范阳卢氏捐赠的藏书,卢赤松坦白自己想要进入弘文馆的“交换条件”。他们又讨论起现在房杜二人正商议的新的科举条例,卢赤松说范阳卢氏会鼎力支援。李玄霸差点翻白眼。是啊,比起其他山东士族虽然会参与科举,但对科举不屑一顾,中唐时陇西李氏和荥阳郑氏出身的宰相还想废除科举,范阳卢氏自始至终都热衷科举,还为自家没有出过主考官而计较过。李玄霸道:“你们其实不适合山东世家,重视人才高于重视血脉的江左世家才更适合你们。”卢赤松沉默不语。李玄霸看了卢赤松一眼,没有再提这件事。卢赤松继续向李玄霸询问科举的事。李玄霸一边解答,一边在心里慢慢明白,范阳卢氏真正的用意。后世所谓“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王朝”,其实一开始就不存在。山东五姓七望中,荥阳郑氏只能勉强说自己曾经是魏晋重臣之后,现在声望最高的清河、博陵崔氏虽在魏晋出仕,但真算不上高门世家。至于陇西、赵郡李氏,都是南北朝时武将发家,攀附李广和李牧之后。别看他们现在姿态摆得高,笑话李唐皇室攀附他们,他们族谱也被后世扒烂了。其实看陇西、赵郡李氏攀附的先祖是先秦武将,也能看出他们与其他世家格格不入。唯独范阳卢氏不同。因卢植是汉末许多名将的老师,深受各个势力的尊重。曹操也十分敬仰卢植,卢植后人在魏国待遇极高。晋朝建立后,晋武帝也对卢植后人关怀备至,还曾想将公主嫁给卢谌,可惜公主早夭,未能成婚。所以范阳卢氏勉强算得上是“魏晋旧高门”。但衣冠南渡时,范阳卢氏却在北方颠沛流离,转仕北朝十六国。嫡系卢谌先父兄皆亡,自己在六十七岁被杀,二子一人仕慕容,一人南下东晋。仕慕容的范阳卢氏嫡系在国史案中差点被北魏灭门,仕东晋的范阳卢氏起兵失败差点被灭满门。虽然总有范阳卢氏子弟冒出来继承家业,但真说不上是铁打的,倒像是因为生殖力过强所以打不死的小强。江左世家中大部分是衣冠南渡的魏晋高门,范阳卢氏原本属于他们。但范阳卢氏先不一起南渡,有一支族人在混不下去后南渡后,又起兵反叛想自己当皇帝未遂。所以范阳卢氏才没当成“江左世家”。经历了这么多挫折,范阳卢氏凭借与崔氏等北方大族的姻亲关系连成了一张坚固的网,让北朝皇帝想要笼络汉族士人的时候,哪怕灭了他们的门,也要抓出躲藏的范阳卢氏族人再入朝堂,立标杆招揽汉族士人。山东五姓七望才发展到如此地步。五姓七望中其他的世家可能还被家族的辉煌蒙蔽了双眼,范阳卢氏作为被灭族三次的魏晋旧门阀,已经看出了世家在自己打下天下的李唐皇帝面前有多无力,不想重蹈覆辙,在寻找一条能让“世家”延续的新路。或许这条路让范阳卢氏不再像以前那样清贵高傲,但秦汉哪个门阀敢在皇帝面前说声清贵高傲?皇权旁落,世家才会兴盛;皇朝鼎盛,世家子弟就与普通士子无异。卢赤松曾与其他世家的官吏一同上书重编《氏族志》,甚至自降身份说这是为了把李唐的姓氏排在最前面,消除北魏《氏族志》的影响。李世民却笑着拒绝了群臣的“好意”。“《氏族志》是北魏的事,那都是多少年以前了。前隋懒得编这个,朕也不信这个。如果百姓现在还相信北魏的《氏族志》,只说明朕还做得不够好,还没有让他们认可自己大唐人的身份。朕该更加勤政。”
不知道其他人是否发现,但卢赤松惊出了一身冷汗。很多皇帝都不知道,世家门阀根本不怕故意针对他们的政策。无论是新的《氏族志》还是其他什么,只要皇帝颁布单独针对他们的政策,这就是帮他们打响名气。皇帝越针对他们,他们的地位就越高,在民间的名气就越响亮。可如果皇帝无视他们,无视《氏族志》,无视世家排名,世人就会慢慢淡忘他们的特殊,就像是淡忘曾经辉煌的“王、谢”一样。卢赤松已经窥见了范阳卢氏的危机,但族人大多还躺在范阳卢氏曾经的辉煌上不肯醒来。直到房乔向荥阳郑氏发难。死亡的恐惧唤醒了他们对祖先遭遇灭门的恐惧。五姓七望子弟遍布全天下,杀了这一家还有其他子弟继承家人,世家门阀仍旧存在。但自己和家人的命只有一条。自己死了,范阳卢氏再辉煌又有什么意义?范阳卢氏既然早早投靠了李唐,那么转化成李唐的勋贵也不无不可。所以卢赤松才来询问李玄霸,李唐寿数几何。如果李唐寿数超过百年,那么范阳卢氏抛弃世家的身份去当李唐的勋贵积攒的威望,完全可以让范阳卢氏在下一个时代继续成为世家。这转型就是值得的。卢赤松还看出,大唐想要推广科举取代门荫,削弱世家在“学问”上的权威。他立刻就把“科举”定为了家族在李唐王朝长盛不衰的新路。天下一统,李唐皇室声望很高,已经不需要捧着哪家世家去笼络天下士子,所以旧路已经走不通。但范阳卢氏子弟学问肯定比庶族士子强,转化成科举世家后,不照样身份贵重吗?即使不能躺着当世家,范阳卢氏从未放松过子弟的教育,动弹一下也不是多难。卢赤松满意而归,唯独李玄霸那句“你们更适合当江左世家”让他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李玄霸说这句话,好像洞悉了范阳卢氏所有的谋划,也洞悉了范阳卢氏清高背后所有的阴影;洞悉了范阳卢氏在两晋南北朝的颠沛流离和谄媚求生,也洞悉了范阳卢氏的野心和失败。“真是恶心。”李世民评价道。李玄霸回过神,对树上跳下来的二哥道:“你怎么爬上树了?竹林还遮不住你?”李世民道:“你和他站着聊那么久,我躲得难受,正好有棵树,不如爬上树坐着听你们聊。”他把李玄霸的手臂往外套袖子里塞:“你能不能好好穿衣服?外衣被你穿得像披风,这还能有保温的效果?”李玄霸懒得和二哥争辩这很帅,乖乖穿好了外套。李世民监督李玄霸穿好衣服,还把腰带也系紧后,才与弟弟一同往屋里走。“越了解他们,就越觉得世家能存续这么久,靠的该不会是足够圆滑吧?”“铁骨铮铮的人早就随着他们旧主抹脖子了,为了活下来圆滑一点不是错。”“确实不是错,但明明不是清高的人却宣扬清高的名声,这就恶心了。”“这倒是。”“不过看到他们如此圆滑软弱,我就放心了。看来他们永远也不会成为大唐的威胁。”“是啊,他们连权臣都当不了,只能依附皇权生存,还不如宦官胆子大。安史之乱后河朔三镇变成羁縻统治,只向大唐名义上称臣。范阳是河朔三镇之一,但拥有范阳郡望的范阳卢氏连范阳节度使都当不上。”“这个你就别说了,我暂时不想听。”李世民背着手走进屋,像个小老头。李玄霸单手掩嘴打哈欠,困得摇摇晃晃。宇文珠站在屋前提着灯等待。长孙康宁拎着一只烤羊腿向两人挥舞。李世民脚步加快,并拉了打哈欠的李玄霸一把,拉得李玄霸跌跌撞撞,差点摔倒。“观音婢!你怎么能偷吃!阿玄,快走!”“我能不能不吃饭,直接去睡觉?”“不能!”长孙康宁把烤羊腿递到李世民嘴边,让李世民啃了好大一口。宇文珠扶住差点摔倒的李玄霸,听着李玄霸超级大声地说兄公坏话,笑得停不下来。卢赤松回家之后食不知味辗转反侧,不断思索李玄霸提起范阳卢氏该是江左士族的用意。李玄霸和李世民两家人吃烤羊羔吃得撑,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连李世民都偷懒了一日。第三日,李世民上朝,迁卢赤松为弘文馆学士,并任卢赤松为礼部侍郎,与礼部尚书虞世南一同修订隋朝科举制度,明年重开科举。同时,李世民下诏,以后科举将成为“常例”,天下英才无论出身,皆可通过科举入朝为官。朝中此刻还未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在隋朝参与科举,必须由官员举荐,这和察举制的差距不大,都是要通过勋贵世家筛选一次,才能落到朝堂囊中。虞世南口风一直很紧。卢赤松这次口风也很紧,就算姻亲问起来,也只说是遵循隋朝旧例。李世民以为卢赤松看到大唐“激进”的科举政策会上书反对,卢赤松却只是默默地帮虞世南查询史书旧例,完善这项“激进”的科举制度。房乔还在朝堂上每日一次上书要灭荥阳郑氏满门,范阳卢氏已经悄悄融入李唐朝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