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她实在是有求于人,早就起身走人了,可是眼下,她明知是人家设好的套,也还得往里跳。
她把心一横,单肘支撑着身体,另一只手微微颤抖着握起酒杯:“王大人,这样吧,柳某就听您一句话,若我将这杯饮了,这人能不能找到?”
王友能一听她这么说,口气又即刻软了下来,温言软语道:“柳大人莫急嘛,柳大人要找的人,友能自当是用尽全力寻找了。”
话虽如此,他还是极明显地瞟了几眼柳青手里的杯子,好像生怕柳青不明白他的意思。
柳青叹了口气,紧紧攥了攥手中的杯子:“好,王大人,那柳某便以这杯酒暂表谢意,待来日找到了人,柳某必会郑重感谢。”
她这回吸取了教训,没有一口吞下去,而是忍着辣味一点点慢慢地咽下去。
这是最后一杯,若这杯之后王友能再找借口,那此人便是言而无信,不过是戏弄于她。若真是那样,她喝多少都是白受罪。
况且,她现在也是一口都不能再喝了。也不知是酒醉还是疼得发昏,她觉得浑身力气都已经散尽,一颗头昏昏沉沉的完全打不起精神来。
众人都看着柳青的时候,有个伙计轻轻推了槅扇进来,奔着梁虎走过去。
梁虎此时正一口酒一口菜吃得舒服,还能顺便欣赏柳青痛苦的神情,简直再惬意不过了。
这个柳青,自打来了衙门,简直是出尽了风头,他梁虎在这个位置九年有余,竟被这么一个新来的给比下去了。当初沈延因为柳青的事责骂他和方钰,他原还觉得奇怪,后来才明白,那是因为柳青早就攀上了沈延。可想而知,日后升迁什么的不都得以这个柳青为先?那他到底何时才能熬出头?
他今日看柳青如此难受,原以为是装的,现在看来应当是真的。难受了好啊,他看着他难受,心里憋着的这口气,才总算稍稍疏解了些。
他正打算帮着王友能再劝一杯,那伙计就凑到了他耳边,低语了两句。
梁虎听罢,看了那伙计一眼:“我在金陵哪来的熟人,他找错人了!”
那伙计似是料到他会这么说,又凑到他耳畔道:“那位说您要是还想不起来,就跟您说他姓沈,是京师来的。”
“姓沈的”梁虎最初还有些漠然,突然间想到了什么,腾地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把旁边的骆闻忠吓了一跳。
“你怎么了?”骆闻忠看向他。
“没,没什么,我去净手。”梁虎说罢,也不再看骆闻忠,直接让伙计引着他出去了。
他忽然有种极为不祥又怪异的预感
梁虎随着伙计出了雅间, 心里像揣了只兔子,扑通扑通地乱跳。
沈延悄无声息地来了南京,已经吓了他一跳。除此之外,他也好奇柳青知不知道沈延来了。该不会只有他自己不知道吧?
“他上来过吗?”梁虎随口问那伙计。
伙计自然知道他问的是谁:“您说那位姓沈的客官吧?那位爷在您那间的门外站了片刻, 小的问那位爷有什么事, 那位爷就让小的把您请到后门。”
好了, 那沈延定是看见他方才那番推波助澜了, 梁虎心里一紧。
但他转念一想, 看到就看到呗, 沈延毕竟是正三品的侍郎,怎会因这点小事申斥他。
成珍楼的后门正对着一条安静的小胡同,梁虎出门一看,右手边正停着一辆石青色帷子的马车, 车帘已经卷了起来。
他抚了抚长袍的前襟, 又歪过头用力呼出几口气, 借此赶赶那酒臭味。一番准备之后,他才稳步走到车前,瞟了一眼车里的身影,恭敬地行了一礼。
“下官见过沈大人。”
“……嗯。”
沉郁冷清的嗓音,听不出喜怒。
“…”梁虎微垂着头,等着他示下, 可那一声短暂的“嗯”之后, 就再无声响了。
这边一安静, 远处大街上的叫卖声、车马声甚至小孩子追跑欢闹的声音都听得异常清楚。
梁虎心里直发毛,稍稍抬了头, 朝里面瞟了几眼。
沈延端坐在马车的最深处, 上半张脸陷在昏暗里, 辨不清神色,只有那利落优雅的下颌轮廓显得分外明晰。
也不过是片刻的功夫,梁虎却觉得已经过了许久,这整个车里的空气都压得他难受。
他今年三十有四,在官场上也混了十几年了,原以为沈延不过是个小他近十岁的毛头小子,能坐上侍郎的位置,不过是靠着运气好,有个做大官的爹,又遇到了赏识他的上司。
然而上次他将河神案故意推给新来的柳青,沈延明明早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却还是假作不知,由着他编一通瞎话再一层层地拆穿他。他才发现沈延此人城府深得很,根本不是个好糊弄的。
他来的时候早就想好了,若是沈延问起他方才在酒桌上的作为,他该如何巧妙地辩解,可现在沈延不吭声,他心里反而开始发虚,想着实在不行,他待会该如何认错。
“……不知大人何时来的南京,下官失职,竟不知大人来此,否则定当好好迎接大人。”梁虎实在有些受不了了,钝刀子剌肉最折磨人。
“梁主事有心了,”沈延薄唇微动,但依旧听不出情绪,“我找柳主事有事,劳烦梁主事替我叫他出来吧。”
“……是,下官这就去。”
沈延要找柳青的话,方才直接让伙计叫柳青出来不就得了,为何要大费周折,让他去叫呢?
分明是让他帮柳青解围。
“柳主事身体好像有恙,”梁虎猜着沈延的意思,又补了一句,“下官也早想劝他回官驿歇着。只不过那应天府的王通判实在热情,柳主事推却不过……”
梁虎越说越觉得,自己说的都是真心话。一开始就是那王友能先盯上柳青的,他就在旁边说了两句而已。沈延方才什么也没说,或许他就是根本没瞧见什么。
“嗯。”里面仍只是应了一声。
梁虎觉得已经化险为夷,便向车里行了个礼,转身要走。
“梁主事,”沉冷的声音响起,“若我没记错的话,你在刑部做主事,已有九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