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无影无形的光 （十）
静漪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响。
她怔了半晌，问：“什么？”
于是那个婆子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静漪攥起拳，打量着眼前这个婆子。这婆子看起来普普通通。
“怎么验？”她问。
轻轻的三个字，声如裂帛。
她不待婆子回答，追问：“怎么验？”
这一次的三个字，已经带着火星了。
火星明明白白是在她周身爆开，让她觉得自己想在被火烤卓。她的头顶像是在冒着白汽，有东西在顺着鬓角往下流，一时倒也不知那到底是汗水还是血，总之她的鼻腔里充满血腥味……郎十三脑袋开花时喷溅的脑浆这会儿想必是紧贴着她的头皮，被白汽蒸得溶化了……她低声问道：“验我身上有几个人的血还是有几个人的脑浆子？”
她脸涨得通红，面颊上的掌印简直紫了，皮下的毛细血管似乎都会随时被逼到迸裂，使她看起来表情恐怖。
这两个婆子看着她的样子，并不见惧怕，对她的反应似乎也早已在意料之中，只是低声道：“七少奶奶不要为难我们这些下人……”
静漪冷笑一声。
“你们也知道，你们是下人。”秋薇早气得浑身哆嗦起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你们办的是人事儿吗？我们小姐……是怎么出生入死的……你们还……你们还……这是为难你们？我们小姐是活该被你们羞辱吗？”
“姑娘，不管主子还是奴才，在陶家都是要守规矩的。”高瘦婆子不敢对静漪怎么样，对秋薇可是毫不客气。
“这是哪门子规矩？哪门子的规矩这么没人味儿？进门一口水都没喝，先验身？我们小姐差点儿死在土匪窝子里，陶家最先想的是立不立得住那贞节牌坊？！早知道这样，谁进陶家门？都给我滚开！”秋薇抬手指着那婆子的鼻尖儿，“我看谁敢动手！敢动我们小姐一个手指头，我就和她拼了！”
“秋薇。”静漪叫她。
秋薇一回头看她，眼泪就滚下来了。
这些天秋薇没少为了她哭，就数这次让她心如刀割。
静漪轻声问那两个婆子：“这是谁的意思？”
婆子见她问，支吾一会儿，还没有回答，就听静漪说：“是谁的意思？我想当面请教。”
她说着，人已经往前走了好几步。
那两个婆子见她这样，有些不知所措。大约也是因为她的身份，虽然奉命而来，毕竟不敢造次——且静漪冷着脸，竟有着十二分的不可侵犯的颜色——“七少奶奶，您老别为难我们……”
静漪说：“我并没有为难你们的意思。”
她环顾四周，突然紧走两步去到东间门口。
“七少奶奶！七少奶奶您别……”守在东间门口的丫头见静漪冲着这边就来了，急忙挡在门口，但那两扇门还是被静漪一把推开了。
秋薇怕静漪吃亏，紧跟着她上前。守门的丫头并不敢十分阻拦静漪主仆，只好由着她们走到了门前。
静漪没有迈过门槛。她站了下来。
门一开，屋子里的灯瞬间亮了起来。
静漪和秋薇同时闭了下眼，待眼睛适应了屋内的光线，眼前的一切让她们俩端的意外——屋子里明灯高悬，烟雾缭绕，围着中央的大火炉，坐了一圈的女人，正齐刷刷地望着她。
静漪料到这边厢有人，但没想到是这么多的人——她们姿势各异，有坐有站甚至还有半卧的，唯一共同之处就是她们都在用极其复杂的眼神打量着她；她也打量着她们——在座的都是年长的女子，穿着虽各异，但无一不是色彩华丽，且通体珠光宝气，在红彤彤的炉火中，耀目生辉。真有一派逼人的富贵气……不过看得出来，她们当中最年轻的的也应该年过五旬了。被一群如花似玉的丫头簇拥着，就更显得她们有些年纪了……其中最年长那位，应有七八十岁，瘦小枯干，像盘在一处的老树藤似的，端着一管水烟袋，用她细而长的眼睛，瞅着静漪。半晌，她咳了一下。
就这一声咳嗽，其余的女人们都看向她，其中一个穿翠色裙褂的女子笑嘻嘻地说：“老姑太太，这就是咱们新少奶奶了。您瞅瞅，如何啊？”
“唷，如何不如何的，我老太婆说不上，只这模样儿，可真不怎么样。也不知是谁把牛吹的天来大，说什么绝色佳人，我瞧着可配不上咱们老七。”那老太太皱着脸，上下打量着静漪。“听说这位新少奶奶还三番二次地逃婚？怎么，嫌咱们陶家门第低矮了？不肯将就啊？”
静漪被夹枪带棒地挖苦着，也不回嘴。
她镇定地观察着这些女人——这个时候，能在陶家聚在一处的，都会是谁？这里面没有陶夫人。她一个都不认得……她竟是刚从虎穴跃出，一个猛子扎进龙潭，同是孤立无援的境地，眼前这一出更由不得她脚不软。
秋薇此时迈步出去，挡在静漪身前，微笑着深深福了两福，抬头对着那位被人称作“老姑太太”的老妇人，说：“这位老奶奶，我们小姐今儿晚上才踏进陶家大门，陶家有几进院子还没弄清呢，更不知道各位奶奶太太还是姨太太姨奶奶谁是谁，还请各位太太奶奶姨太太姨奶奶多多指教才是。”她说着，也不等上面几位回答，一转头看着引着她们进来的那两个婆子，板起脸来，说：“两位老姐姐，你们刚才在外面说的，口口声声陶家的规矩——照规矩，别说陶家的规矩，就是哪儿的规矩，也是无论如何你们二位都该替主子先通报的。不然座上都有谁、又是谁、该怎么排座行礼，我们小姐初来乍到当然一概都不知道，这么一来，坏了府上的规矩事小，让人说我们程家没有家教事大。我们小姐是娇客，可受不了这个。”
那两个婆子没想到秋薇小小年纪嘴这么厉害，一时臊得脸红，看看自己的主子没有发话维护，忙说：“是我们的错、是我们的错……”
说着便躬身行礼。
“还不快些？”秋薇这才往后一退。
“这是府上的三位老姑太太，和……”婆子低声道。并不敢抬头直视静漪。
静漪望向那位最年长的老妇人——路上雅媚和她说过，陶家眼下养着好几位老太太呢，除了姓陶的姑奶奶，还有祖父留下来的两位姨太太。其中大姑奶奶陶因泽是公公陶盛川的大姑，终身未嫁的，另外两位姑奶奶老三陶因润、老四陶因清则是青年守寡，前几年才回了陶家来和姐姐相伴度日的……这三位虽然年纪相差甚远，可容貌毕竟相似，这就是了。刚刚开口说话的那位穿着翠色裙褂的妇人，不知道是不是祖父留下的两位姨奶奶之一。
那老太太陶因泽听完秋薇那顿抢白和婆子含混不清的介绍，抽了口烟，喷到旁边，对着人说：“听听这小嘴儿，巴巴儿的。身边儿的人都这么厉害，咱们嫂子亲自选的孙媳妇儿也错不了。”
“大姐，她还做不做的成陶家的孙媳妇儿，现在可两说儿呢。”旁边一位穿着铁锈红色裙褂的女子说着懒洋洋地站起来。静漪见她比陶因泽年轻至少二十岁，和陶夫人年纪相仿，猜她必是那两位年轻的姑奶奶之一了。
她走到静漪面前来，上下地打量着她，“在土匪窝子里睡了几个晚上，没个说法儿就进陶家门儿——这是想让陶家闹笑话吗？”
“你胡说什么？我们小姐清清白白的，不准你含血喷人！”秋薇怒喝。她一听人话里有话地直指她小姐的清白，顿时忍无可忍，根本不理会此时站在她面前的是谁了。
静漪一把拉住秋薇。
她进来时一身的寒气，此刻已被突如其来的怒火逼得踪影全无。
她强忍着暂不发声，一张脸紫涨起来，看上去却是百口莫辩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