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漪看了看方向。这个地方她倒是知道,陕甘宁会馆就在附近。
之忓从后视镜里看她,被她发现。
他似乎被她眸子里的淡漠弄得尴尬了,转开了眼。
慧安浑然不觉,她很久没回北平了,看什么倒都觉得新鲜异常,不时地问问这、问问那,静漪耐心的一一解答。
“我这几年也没有逛过北平城,也生了。”静漪同慧安一起望着车窗外。北平像个沉睡的老者,虽每日都在老去,却没有颓败的症候,委实难得。
慧安微笑着说:“离开北平时年岁尚小,见祖母和母亲垂泪,甚是不解。及至沪,初时并不觉什么,新奇劲儿一过,便想家。尤其冬日,湿冷异常。那时还未有热水汀,家中摆上再多炭火炉也无济于事似的。我总念着北平的暖炕,北平的艾窝窝、驴打滚儿,北平屋檐儿下挂着的冰溜儿……北平的什么都想,撒赖跟父亲说,上海再好,您在这儿吧,我要回北平……”慧安边说,边温柔地微笑。
静漪听着,慢慢脸上浮起笑来。
“伯父没有发火吗?”她问。
“哦,有的。可是他哪里赢得了我。过不几日就来投降了。投降归投降,北平是回不来的。倒是答应我,许我回北平念大学堂……哪天有空,带我去燕京大学看看好不好?”慧安问。
“好。”静漪回答,“今儿晚上咱们俩睡一处。我房里总有一铺炕烧得暖和和的。”
车子开到巷口,之忓对静漪说,他想在这里先下车。
静漪同意了。
宽叔停了下车让他下去,才拐进巷子里。
静漪看慧安面上微红,略有点局促的样子,低声在她耳边说:“我九哥白天难得在家的。他原是想着三哥要成亲,家中事多,想留在家里帮忙。父亲却不准。如今他既不能缺席公司里的差事,也不许落下学堂的功课,回到家来还要跑前跑后帮忙,竟成了最不得闲的一个。”
慧安脸上更红。听静漪提起之慎,并不吭声,倒比先前在车上聊天时拘谨多了。静漪看了她,只觉得她又温柔又可爱,恨不得马上带她去见嫡母。再想到等下去了上房,嫡母等人不知要怎么喜欢慧安才好了,慧安一定更不好意思,她竟要忍住才不笑出来……她看了眼大门,想到不久前,索雁临就是在这里被她请进家门的,如今又来了慧安,她不禁有点儿得意,心情不禁大好起来。
车子一路开进大门才停下。宝菊跟着下了车,回头看着宏伟的大门,低声赞叹,问:“小姐,十小姐,以前皇帝住的地方,比这还要大么?”
“比这可大多了。”静漪回答她。
“乖乖,比这还大,那得是多大啊?我们小姐老哄我,说带我去见识皇上住的地方,老也不带我去……”宝菊说着,比划了下好大的样子,逗得静漪和慧安都笑了。
“改日我陪你家小姐逛故宫去,一定带上你。”静漪笑道。
她说着,带着慧安主仆往内宅走。迎面忽见从二门里出来几个人,她轻轻“唷”了一声,说这可巧了。那一行人中,打头的就是之慎,同行的是大管家程大福,二管家程大寿,还有总账房沈侗,走在最后的是宝大昌。
之慎也看到了她们,待静漪过来同几位大管家问过好,请他们先走,自己才跟静漪和慧安说话。
静漪笑问:“九哥,你怎么这会儿在家呢?”
之慎说:“父亲有事让福叔他们过来商议,要我听一听。”他说着话,并不看慧安。静漪瞪他一眼,他才朝她点点头,“慧安妹妹。”
“我要和慧安姐姐一起去上房见母亲,你来吗?”静漪问。
之慎看着静漪自管眨着大眼睛,脸上庄重着,眼里却满是乖巧的捉弄人的神气,真恨不得敲她的脑门儿,只是镇定地说:“福叔他们等我呢,等下我还得出门。”
“那你去吧,我带慧安姐姐去。”静漪挽了慧安。
之慎想起来,问道:“你出门没人跟着?”
“没人,只有之忓。”静漪没好气地说。
之慎听了倒笑了,说:“我跟之忓说去,你不拿他当人待。”
“是你先把话说难听了,倒赖我。”静漪说着便拉慧安走。
之慎站在那里看她们离去。慧安始终文静腼腆地站在静漪身边,同他话都没有说上一句,只顾脸红了。他皱了下眉,回身要走,便看到之忓迎面走来,手里捧着一个大包,看到他,停下来。
“九少爷。”之忓将纸包捧在身前。
“今儿是你跟小十出门的?”之慎问。
“是。”之忓回答。
“这什么呀?”之慎指了指纸包。鼓鼓囊囊的,细麻绳系着,看不出是什么。
“冰糖葫芦。”之忓说,“十小姐出门前说要的。”
之慎挥了下手,让之忓走。
之忓刚走了两步,之慎又叫住他,说:“之忓,你和老爷去西北的事……”
“九少爷别问我这个。主子的事,还轮不到我多嘴。”之忓说完,转身便走。
之慎见之忓健步如飞地走了,此时静漪和慧安刚进二门,之忓追上去,将手里那个包交给静漪。静漪接了,似乎是很意外,脸上却露出笑容来——那笑容,即便隔了这么远,仍能看得出来,是极明亮的。而他,已经很久没有在静漪脸上看到这样的笑容了。
慧安站在静漪身旁,也看着她笑。
两个女孩子手挽着手,正要往里走,这时,静漪似觉察他没走远,回了下头,冲他挥挥手。
片刻之后,他才挥了挥手……
十月十九在市政厅举行的集体婚礼,因为有了名流公子的参与,受到北平各界特别的关注。早三日前的报纸上就开始刊登有关婚礼的文章,各路消息纷至沓来,到这一天除了受邀观礼的宾客,还有许多市民也赶来,在花车必经的道路两边和市政厅前广场上等着看这盛况空前又别具一格的婚礼。
仪式定在上午十一时整。
程静漪随着母亲坐在自家的位子上。
她今日特地带来了新配的眼镜,戴上之后果然看得清楚。
他们坐在东半部坐席中,前排首座是她的父亲程世运,在他身旁的是盛装的嫡母杜厚德。她只在落座时看了父亲的背影片刻——无论是站姿还是坐姿,都是端直而挺拔的,坐下来手中拄着文明棍,纹丝不动。隔了宽宽的铺了红毯的走道,西半部坐席前方的来宾她也都能一一辨认出来。只是一瞥之间,她发现陶驷夫妇坐在第三排,身旁就是陶骧。陶驷一身戎装礼服,陶骧却是黑色的西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