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水汽氤氲,热乎乎的扑过来,让她脸上身上都被湿气打了一番,衣裳贴在背上,黏腻异常……秋薇紧跟着她穿过小径,看她踩着高跟鞋,那细细的鞋跟敲在石板上,颤巍巍似是弱不禁风,可分明又是那么倔强,一路都不再停顿。
静漪走出花园,直奔大门。
待走出花园,来到庭院里,她才回身看了草珠,说:“尽心照顾好符太太和二小姐。”
“七少奶奶……”草珠满面通红,似有话要说,静漪摆手。
“我来过这里的事,除非必要,不需跟任何人提起。”静漪说着,又看了眼厢房。不知符太太现在怎么样了,但到这时候,她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她听着大门外有声响,出来时果然见门前又多了一辆轿车,张伯正在同人说话。张伯看到她出来,忙站好了。那人一回身,朝静漪这边看来——是个戎装女子,一身灰色的军装,整齐威武——“七少奶奶。”她叫了一声。
静漪下台阶来,距离她两三步处站下,认出这戎装女子是马家瑜。
“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七少奶奶。”马家瑜打量着静漪。看了看静漪身后,此处宅邸的大门,似有些犹疑。
静漪也打量了下马家瑜。这位马大小姐这三两年都她都只闻声名不见其人,依稀记得她是领兵驻扎在偏僻处所的。看她的容貌,多时不见,变了许多,却还是很美的,且是这样英武的美。她才刚见过了符弥贞,再一见如此具有健康阳刚之气的马家瑜,未免有些换了人间的感触,但她不露声色。
马家瑜见静漪只是点头,解释道:“我奉命从瓜州回来述职,知道大嫂这一程总是病着,想顺便探望。我先去了符家,家仆告之大嫂在这里休养,好容易才找到这里来的。七少奶奶这是……”
她眼窝深陷,眸子闪亮,目光尤其显得深邃。她显然绝没想到在这里能遇见静漪。
“我也是来探病。既是如此,马少校还是快些进去探望吧。我还有事。再会。”静漪说着,点头离开。
马家瑜也只说了句再会,目送她上车离去,才随草珠进了大门。
车上张伯从后视镜中看看沉默的静漪,解释道:“她来向我打听的时候,我就认出她是马大小姐了……我从前见过她的。且她穿着军装,很好认的。听说西北军里真带兵的也就只有她一个女校官。”
静漪想想,马家瑜穿着西北军的军服,怎么看,都是很好看的……她说是回来述职,那神态非常坦然。她们彼此都知道,这身军服,可是腥风血雨之后难得的干戈玉帛之标志。
“马大小姐不俗。”静漪轻声说。
果然张伯听了她这么说,便道:“当年她父亲十几房妻妾,就只有嫡出的这一个女儿,非常宠爱的。在兰州城里,她也是数得上的名门闺秀。就是比起她的哥哥们来,她还算讲理,并不怎么仗势欺人的。我还想着有一回,是我载着七少爷出门,在西大街同她撞了车子呢。簇新的车子,她头一天开着上路。撞了心疼得不得了。她知道是自己个儿的错儿,麻利地认错,包了修车费用。七少爷也大度,并没多计较。我们就眼瞅着她开着车子别别扭扭地走了。七少爷还说指不定她这车得开着撞城墙去呢……那时候两家子算是关系缓和的,出了这样的事,和和气气地罢了,也还是新鲜。我还想着那是二少爷和七少爷放假回来,家里时常办舞会,时髦的太太小姐少爷们都来的。听说有一晚上马大小姐也来了,一起来的还有她一个兄弟……到了儿被人认出来,虽没出什么岔子,老太太和太太可就发了话,那之后家里可就不准办舞会了。”
静漪听着,拨弄着手上这螺钿信匣子。
那时候……张伯口中的那时候,是多年前的事儿了。那时候陶骧还是少年郎,想来也是爱玩爱笑的……
车子停在陶家东城别业门前,下车前静漪的手指敲了敲信匣,交待秋薇收好了。秋薇的脸色阴晴不定,显然有些不乐意,可静漪交代了,她便二话没有,仔细收了起来。
静漪也知道她的心思,要在平常,她或者会多说两句,可此时她既没有这个心绪,也根本不想说什么。
待下车进门,无瑕已经迎了出来,看到静漪便笑道:“才刚打电话去家里,说你一早便出门了,怎么这会儿才到?牧之和碧全刚陪着大使先生回来,留下一起用午餐吧。”
且真且深的缘 (五)
静漪问道:“我仿佛记得这几日行程都安排得颇为紧凑,怎么会这么早回来?”
“大使昨儿夜里感染风寒,实在体力不支。刚刚好容易在议员们的座谈会上坚持下来,下面的行程实在是去不得了。牧之赶快安排医生过来给他诊治。下午行程也全部取消了。这样一来,我们倒是多了大半天空闲。”无瑕解释着,看看静漪,“你哪里不舒服么?怎么脸色是这样的差?”
“并没有。”静漪忙微笑着说。看了无瑕,“二表姐,我可真想你。”
她说着话,柔软的手臂挽着无瑕,声音低低的,却扣人心弦。
“无事献殷勤!这几日不是总见面的么……这么大人了,也做人家太太好几年了,正经些吧。”无瑕揉着手臂,作势推开静漪,含笑的眼却出卖了她,显然对静漪的撒娇十分受用。“不来此地,倒不知真如你所说,早晚真凉,我都险些伤风呢。”
静漪轻声说:“此处夏天倒也好过。热虽是热的,并不十分难耐……可喜的是瓜果最甜。有时未免觉得甜腻过火了些。”
“哪里有人会嫌甜腻过火的?”无瑕笑问。
姐妹俩边走边闲聊,一样是浅色洋装、遮阳帽,走在绿树成荫的庭院里,笑语低声,宛若炎炎夏日中清凉的画卷一幅……陶骧看到她们出现时,便是这样的场景。
金碧全碰了碰陶骧,笑道:“看呆了,牧之。”
陶骧斜他一眼,说:“哪里。”
碧全哈哈一笑,惊动了那两位刚刚踏进游廊的美人。远远的陶骧也看到前一刻还在对无瑕撒娇的静漪发现了他们,迅速回复端庄的模样。他再一看,她已宛若贵妇人状了……陶骧将茶杯往唇边一送,喝茶的工夫,一丝笑意转瞬即逝。
他样子还是温和的,碧全看了就更觉得此状大可玩味。只不过当着大使夫妇,不便恣意玩笑,他便拍了拍陶骧的肩膀,低声道:“你当初若知果然有今日,哪里会有那些旁逸斜出的枝节来。就是我们,也想不到小十做你的太太,做的是如此出色。”
陶骧顿了顿,并未出声。
碧全起身,笑道:“太太来了,还不快些起身迎接。该打、该打!”
陶骧将茶杯一放,似笑非笑地道:“从前不过是在家从夫人,如今在外也从夫人了?”
“夫人高兴,我便高兴,这有何不可?”碧全见陶骧调侃他,也不恼,就坡打滚接着茬儿,倒让陶骧真笑出来。
大使方丹先生正在同夫人闲话,听到他们两位笑,便问什么事。碧全对方丹先生解释一番,连夫人也一同笑起来,于是静漪和无瑕来到近前时,在场这四位都是笑意盈盈的。
静漪站在陶骧身旁,碧全给大使夫妇正式介绍她。
静漪说明来意,将请柬奉上。
方丹夫人请静漪坐下,亲自给她倒茶,望了她一会儿,转而对陶骧微笑,然后用很不流利的中国话对他说:“陶先生有位非常优雅的太太。”
“谢谢。”陶骧的回答带着微微的笑意。他扶了下静漪的腰。静漪正因两人别扭着,坐在他身旁颇有些拘谨,被他一个小动作,弄得身子一僵。
方丹夫人看了,笑眯眯地问:“陶先生惹恼了太太了。”
无瑕坐下来,促狭地看着静漪。
“是的,太太正同我生气呢。”陶骧低声道。
静漪不由得转过脸去,面上布着红晕,待看到陶骧正瞅了她——果然不止是声音里带着微微的笑意,他漂亮的眼睛里也是——她轻咬牙关。
方丹夫人看了静漪,笑着说:“不要生他太久的气。好时光难得,浪费在生气上,不是惩罚了他,是连自己都辜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