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林云间是被机关阵的铃声吵醒的。
睁开眼,果然看见自己的阵上缚着醒来的那两人。
林云间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笑道:“不好意思哈,自保手段而已,伤不了二位,二位只需如实告诉我,既然二位身未患疾,为何要闯我天风谷呢?我应该在谷外设了牌子,说明了近来不见客,也警告过此处有重重机关的。”
“若不是你这机关过于阴毒!”
“十一,不得对先生无礼。”
那黑衣人似乎张口要说,却被苏明澈一记眼刀和冷冷的呵斥打断。
——这苏明澈看着温润如玉,眼神却实在是恶毒万分。林云间心中感叹,倒有些好奇苏明澈想说什么。
只见那身体虽被缚在阵中,却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听闻先生有法可解寒星之毒,故苏某特来求医。”
“哦?”林云间玩味地看了看苏明澈,笑道:“苏庄主从何听说的啊?”
“从江湖中听说。”苏明澈略微垂眸,淡淡地答道:“来源实不可考,因听许多人言说如此,便来一试。”
林云间又拖着长音“哦”了一声,慢慢踱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润了润嗓子,随后才不紧不慢地说:“可惜,在下解不了寒星之毒。”
说完,他像是来了什么兴趣,挑眉看向苏明澈:“难道苏庄主中了此毒?”
“是。”出乎意料地,苏明澈干脆地承认下来:“即便暂时无法可解,自药王辞世后,先生也是当下最有名望的神医,还请先生一试,便拿十一试药,也尽请先生随意。”
“嗯?”林云间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苏明澈这话的意思:“你是说,你为了让我试出寒星之毒的解药,便给你这小死士也下了这毒?”
“是。”苏明澈还是毫不避讳,一口承认下来:“这毒本身也有些难寻,故而只给十一用了,若日后能得更多,便可让庄中其他死士也来供您试药。”
“……”林云间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隐约咬了咬牙:“苏明澈。你还真是名不虚传。”
说完,他将茶杯放下,勾起嘴角对苏明澈笑道:“不过苏庄主这么说,在下可不敢放苏庄主了,这哪天苏庄主一生气,为了逼我,岂不是要给我也下个毒?”
“不会。”苏明澈吐出这么两个字,随后莫名噤了声,半晌才补充道:“在下确实也中了寒星,不同于十一,他两日前才服下此毒,在下则身中此毒日久,功力已受影响,实难匹敌先生谷中的精妙机关,先生尽可放心。”
“日久?是多久?”林云间挑眉问道。
“三年,六月,零十四日。”
“你倒记得清楚。”林云间说着,上前解开了困着两人的机关:“不过苏庄主不必骗我了,这寒星用下去,便是武功再高强,一个月之内,也必会内力散尽,不治而亡,饶是苏庄主神功盖世,也绝不可能撑得了这么久,还破了我外面的八层阵法。”
“苏某自有办法压制。”苏明澈说着,身上的束缚已经解开,他整个人竟直直对着林云间跪了下去:“还请先生应下,苏某愿以一切,换此毒之解。”
林云间没阻止苏明澈,就那么看着对方跪在那里,片刻之后缓缓说道:“苏庄主,我这一生呢,最恨骗我之人,这些年间,我脾气好了点,能忍人骗我一次,但绝不可有第二次。”
眼前的人跪在那里,脑袋愈发低垂,身体也隐约颤抖起来,末了,苏明澈抬起头,眼中已带了点点晶莹,声音中也带了喑哑的哭腔:“主人,求您一试,奴也会继续找寻解毒之法。”
林云间猛然笑起来,他坐回桌边,抚弄着茶杯,无奈地叹道:“明澈啊明澈,亏我还找苍羽阁阁主替我易容,竟被你一眼识破,你怎么看出是我的?”
“奴和您订了血契,能凭血契的共感认出您。”
“……”林云间听了苏明澈的回答,愣了一会儿,手边的茶杯被他无意中摔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才叫他回过神来:“南乡的血契?”
“是。”
“什么时候?”
“认主一年后,趁您熟睡……”
落在地上的碎瓷被内力震动,瞬间飞向苏明澈,十一想飞身去挡,却根本没赶上,眼看着那些锋利的瓷片被钉进了苏明澈的身体里。
这瓷片对别人来说或许难防,但十一了解他主人的功夫,绝不可能躲不过,但苏明澈却仍跪在那里,被钉中的时候也只是微微一颤,随后又稳住身形,一声都没有哼。
林云间许久没动内力,猛然一用,加之愤怒,便有些气喘:“你……你从那时起,便这样自作主张。”
“是奴的错。”苏明澈干脆地认了下来,颇有几分理直气壮的意味:“请您责罚。”
“做梦!”林云间怒骂一声,转过头不愿再看苏明澈:“滚出去,别再让我看见你。”
林云间本名不叫林云间。
他是云明山庄的前任庄主,苏云轩。
苏明澈是他偶然从一个奴隶贩子手中买下的,当时的苏云轩倒也不是什么大善人,只是看中这小子根骨好,想培养成自己的暗卫,将人买回来之后,就随手丢进了暗卫营,那时苏明澈还不叫苏明澈,只有个“狗蛋”还是“驴蛋”这类的,分外好养的小名,进了暗卫营之后,得了个编号“十七”。
这家伙倒确实争气,从暗卫营一路升上来,真做到了自己身边,他乖得不行,行事沉稳又贴心,日子久了,苏云轩竟真对这小子生出了别样的心思。
“云销雨霁,彩彻区明。”苏云轩借了这句,给了他“苏明澈”这个名字,本是盼两人日后携手,把日子过得晴朗明澈,不想最后只应了那句“云销”——三年前,正是自己这个最信任的枕边人,给自己下了一剂寒星,他成了云明山庄的新庄主。
中了寒星,能不能活三年?
答案是能的,自己就是例子,他九死一生捡回命来,用了母亲的姓氏,化名林云间避世而居,只是成了半个废人,在这僻远的天风谷中混吃等死。
若苏明澈真的偷偷与自己结了血契,这一切倒不好说了。
他这些年来对血契毫无察觉,说明苏明澈给他下的是母蛊,母蛊的宿主不会受这血契什么影响,只会在生命垂危之际,借子蛊宿主的寿命来续。
苏明澈或许就是在那时,与他一道中了寒星,并阴差阳错地为他挡了一次死灾。
说实话,林云间并不因此感激苏明澈,他只觉得苏明澈活该,甚至想到苏明澈偷偷给自己下蛊,就气得发笑:“怎么,苏大庄主是把我当药人呢吧?又是血契的虫子,又是寒星,快把我这老骨头钻成蜂窝了。”
“奴该死。”苏明澈翻来覆去,还是自己三年前就听烂了的那些话:“请您别为奴置气,奴认罚。”
“既然知道该死,你怎么还不去死。”林云间越说越来气,想喝口茶水顺一顺,又懊恼地意识到,自己惯用的茶杯被随手钉到这个杀千刀的畜生身上了。
他叹息一声,低头去矮柜里翻找新茶杯,奈何他向来丢三落四,半天没翻着,倒是被苏明澈悄悄膝行到了自己脚边,默默放了个小茶杯在桌上。
“……哪来的?”林云间嘴角抽了抽:“不过这不是重点,我说你随身带个破茶杯干嘛?”
“奴料想主人见了奴会动气。”苏明澈如是答道:“您生气时便爱摔东西,最常见的是茶杯,其次是花瓶,您若是不解气,再碎一个花瓶也好,奴让十一背了新花瓶过来。”
不提还好,提起这个花瓶,十一心里是真的有话要说——可惜不能说。
他只能在心里暗自腹诽:他知道自己的命不值钱,但从没想过会比一个花瓶还不值钱,退一万步讲,他能接受自己不如花瓶值钱,但看到他眼中天一样的主人,在机关阵前舍命也要护住那个破花瓶的时候,他真觉得自己世界观崩塌了。
现在他想到这个花瓶,身上的伤就像裂开了一样疼,但此刻他刚听见太多不该听的,完全并非自愿地得知了主人身上的惊天秘闻,他头脑还正常,断不敢在此刻发什么声,只跪着往角落缩,试图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然而他越想躲,林云间的视线便越往他身上黏,最后干脆直接对他笑道:“这个十一,我倒也觉得有点眼熟。”
十一觉得自己不仅是伤口裂开了,他的人生也要裂开了,他忍不住想流泪,但他不敢流,只能支支吾吾地答道:“您说笑了。”
“我没有说笑。”
林云间一正色,苏明澈的眼刀便又甩了过来,两个传说级别人物的死亡凝视,让十一整张脸都要拉成一个苦瓜,却还只能勉强地扯着嘴角赔笑:“是……奴曾在暗卫营待过,跟……”
说到一半,十一有些为难地瞧了瞧苏明澈,发觉对方只驯服地低着头,不再看自己,便终于鼓起勇气来:“跟……明澈哥……本来是一届,那届奴的代号是二十三,因为学艺不精,留了一年,次年开始排在十一,没得机会伺候您,却或许也露过几次脸。”
“喔。”林云间点点头,看着苏明澈黑下来的脸,不觉有些好笑:“不过你可小心些,我看你家庄主不喜欢你叫他名字。”
林云间一句话说闷了两个人,他却仍觉得不够,偏要抬脚点点苏明澈的膝盖,追问道:“我说的是也不是?苏庄主?”
“是。”苏明澈不敢让林云间久等,立刻坦诚地应下来:“奴的名字是您赏赐的,理应由您一个人来叫。”
话音未落,一个耳光已经落在了苏明澈脸上。
江湖上说起阴狠,苏云轩和苏明澈总是不相上下,即便他现在是“林云间”,脾气变了一些,总的来说却也还是那样。
他生性慵懒,轻易不爱出手,出手就不是小打小闹,即便现在只剩薄薄一点真力撑着身体,他也还是用了所剩无几的内劲,直将人扇得身子都向一旁栽去。
不过到底是苏明澈,不仅稳住了将倒的身形,就连手里捧着的茶壶也一点没洒,还不忘悄悄瞥着林云间的掌心,开口相劝:“您不便动用内劲,请……”
林云间没耐心等苏明澈说完,直接开口打断:“滚滚滚,我是打不动你了,你自觉点滚出去。”
说完,林云间总觉得不对劲,后知后觉地瞪向苏明澈:“你捧着我的茶壶做什么?我告诉你,这茶壶只值两文钱,你甭想拿它威胁我。”
“奴不敢,只是看您的茶水凉了,暂且给您温一下。”
林云间只觉得自己眼皮突突地跳,气极反而又笑了出来:“苏明澈,你脑袋被驴踢了?我看这寒星也没能奈何得了你,你劝我别用内力,自己倒有闲心用内力温茶。”
苏明澈默然地低了低头,声音里难得带了情绪,竟好像有些委屈:“奴也可不用内力,去火边温一下也好,只是……”
他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的字句几不可闻,但林云间还是听了出来,不由得冷笑:“怕你一走开,我就跑掉?”
苏明澈说的没错,林云间生气的时候,确实喜欢碎各种东西。
只见他一抬手,震碎了苏明澈捧在手里的茶壶,刚热好的茶水纷纷落在苏明澈掌心,烫出一片浅红,沉在底部的茶渣随着碎陶片,无一遗落地被压进了苏明澈的掌心,转眼之间,那白净的手心已经血痕遍布,连左手中指的指甲缝也被嵌进了一块不规则的碎片。
“十七,你在自以为是些什么?”苏明澈脸色惨白,唯独刚才被扇过的左脸红肿着,他垂头听主人一字一句地打破他的幻想,只觉得心中比身上更疼百倍:“你以为我这三年在躲你?你真以为自己算个东西?”
“我甚至懒得恨你。”林云间把玩着手边的新茶杯,毫不在意地说道:“我这三年里四处云游,不过是因着自己时日无多,想多看些人间风景。至于易容——我过去确实树敌颇多,换张脸,换个名声活法,再正常不过,我没有躲你,没有记恨你,更没有舍不得你,你今日不出现,我几乎要忘记你这个人,十七,你在我眼里,什么都不算。如今天风谷是我的地盘,你赶紧滚出去最好,但你若非要赖在这儿,我也无所谓,只当你是只苍蝇,我虽有些洁癖,却还不至于为只苍蝇搬了家。”
“是。”三年未见,苏明澈仍是这样,应下他的所有说法,还能迅速帮他把这些漏洞百出的话填补起来,随后若无其事地岔开话题:“您说的是,只是奴出来的时候疏忽了,没有带新的茶壶,能否让奴用茶杯替您泡些新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