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谢怀信自梳笼了梅生,二人如鱼似水,终日相守,燕尔之时自是海誓山盟,各无他志。可惜这世上之事,甚是难料,更遑论露水姻缘,幻梦实多,不过半载光阴,梅生其心依旧,怀信却已徘徊。
初时日一叙,床第间还有些恩爱,过后一旬再聚,已觉生疏。梅生虽隐有所感,只眷恋旧情,不忍道破。但有富家巨室,闻得花魁娘子之名,屡屡遣人来约,未曾识面,便托故推辞,非止一次。
才闻梅开腊底,又早天气回阳,转眼时节已近清明,屋外绿荫冉冉,花色如霰。这日天朗气清,日照春空,梅生正坐在屋内描花样子,听得墙垣外竟喧闹起来,一时好奇,教小婢去探听消息,自个儿支竿撑起帘子,探头观看。
却见那街巷两旁观者如市,人声鼎沸。忽一人喊道:“楼娘子来了!”众人循声望去,恰见一绯衣女子正身骑白驹缓辔而来,前有青衣小童开导,后有浮浪闲客随逐,左右美鬟捧琴执扇,所经之处,高楼远阁,绣幕如云,真所谓万人海也。
梅生放目看去,正逢那女子抬眼望来,艳光极盛的一张脸,扮着珠翠盛妆,在日光下甚是晃眼。二人四目相对,皆微微一怔,梅生冲她颔首一笑,径将帘子垂下。
不一时小婢前来回禀,说起这其中事,才知此女姓楼,小名叫做宛娘,乃是间壁花茶坊新得的艳妓,因容貌娇媚,舞技倾城,甫一露面便引得那些少年狎客意荡情迷,不过一夕温存,甘愿豪掷千金。其间有个恩客,最是风流阔绰,为博佳人一笑,竟造下这场声势来,所费缠头,不知凡几,教人咋舌。
梅生听罢,知这欢场中人,爱浓之时自有千万般好处,遂一笑置之,依旧坐在菱窗下描画。无情无绪间,心中念起谢怀信,不免又爱又恨,搁下纸笔,用纤手向头上脱下一朵花来,试打一个相思卦。正是:众中不敢分明语,暗数簪花卜远人。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不觉又过半月有余,看看季春天气,连日雨水缠绵,墙角新苔愈见翠色,耳中听风听雨,满目烟笼雾罩。
一日早间,院中一垂髫丫鬟正倚门闲看,见间壁朱栏内走出个身穿袍衫的文士,一个女娘,乱挽乌云,手执油伞,缀在后面相送。到了门首,二人尚且恋恋不舍,情意绵绵。这勾栏中的丫鬟,年纪虽小,已颇知事体,怎不晓得这些烟花行径,便偷眼觑之。哪知这一觑之下,大吃一惊,赶忙回去报了九娘。
原来此二人正是谢怀信与楼宛娘。可怜梅生苦等情郎不来,挨一日似三秋,盼一夜如半夏,依旧杳无音信,哪料得男儿竟已移情,新欢在抱,乐不思蜀。
这边厢苏九娘听得消息,恨得银牙暗咬,好歹顾念梅生,忍下气来,交丫鬟勿要张扬,权且瞒住,却不想桃花运转,合当变更,半月之后,生出一件事端来。
话分两头,且说谢怀信自那日为始,每日踅过这花茶坊来,和楼宛娘做一处,恩情似漆,心意如胶。不消几日,勾栏邻舍都晓得了,有那等好事的子弟,便与人玩笑道:“莫非那花魁娘子是只花木瓜,空好看?如今裙下无臣,若还有个千人爱万人贪的宝货,怎生熬得这些时痒?”夲伩首髮站:i52 yz w 后续章节请到首发站阅读
常言道:好话不出门,恶言传千里。这些风话辗转传到梅生耳中,便似轰雷炸响,酷暑之天降下一场骤雨来,教她一副火热情肠霎时凉下半截。只是她本性多坚,面上虽未见伤心,夜间抚琴,却声多哀婉,教人闻之心碎。
九娘每每听得,心中难忍,只不知如何劝解,忽一日听她指下“刮剌”一声响,曲犹未终,琴弦断去一根。
梅生手捧阮琴呆愣半晌,终是泪如雨下,痛哭出声。自此后,便将那架紫檀阮琴束之高阁,有客求见,欣然相接,覆帐之后,宾客如市。不过几月,身价愈重,盛名之下,你争我夺,真个门庭闹如火,钱帛堆成垛。
其间有一客商姓陈,端的身材凛凛,相貌堂堂,独爱清标,闻得她诗词俱佳,且好美景,便说请去湖上游船。那时正值七月初旬天气,画船荡至湖心,乍见云生东南,雾障西北,狂风潇潇,雷声隐隐,俄而大雨倾盆,湖上水色漫天,正是: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
梅生心中大畅,倚在舷边观雨,不觉衣衫半湿,发黏双鬓。她不甚在意,指着远山回眸而笑,一副铅华洗尽的娇态被人看入眼中,心动神痴,脱口道:“梅娘子若有从良之心,在下愿效犬马之劳。”
梅生讶然,虽知买笑追欢的乐意,却不晓得这其中到底有几分怜香惜玉的真心,福身一礼,苦笑道:“大官人是个志诚君子,只是奴家烟花贱质,既已身在风尘之中,便无回还之日了。”
那人还待再劝,却逢云收雨色,船已临岸。梅生道声告辞,下船登岸,教人扶着上了轿,一时轿夫抬起,望清溪桥而去。
行至半程,乍听得外面沸腾一片,掀帘一看,见沿河一处酒肆外竟围着好些人,一华服少年领着七八个狼仆,正对一人拳脚相加,口中兀自乱嚷乱骂。
梅生既被挡住去路,少不得歇轿观看。但见那可怜人衣衫褴褛,落魄不堪,身上虽伤痕累累,尚且紧咬牙关,不愿低头。梅生心下暗叹一声,待看清他眉目,认得此人正是谢怀信,不觉额尖一跳,怔在原地。
诸位看官,你道那谢怀信本是富家子弟,怎的落到这步田地?原来他自与楼宛娘绸缪,终日只与倡优辈狎戏,一应相知亲友,尽数断绝。初时撒漫用钱,大差大使,自有人胁肩谄笑,奉承不暇。不想日往月来,耗费殆尽,家道式微,渐至手不应心,典鬻产业,僮仆星散,衣饰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