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荣水市这座小城,也正常上学和朋友嘻嘻哈哈,但安冉的心境再也变不回以前那个无忧无虑的样子,她每天都会看盛也的微信步数,如果哪天只走了十几步,她就会焦虑到睡不着,给胡阿姨打电话,借着关心安升的名义旁敲侧击盛也的情况。
她每晚都会反复查各种精神疾病的资料,才念高一已经无师自通看各种晦涩的文献,碰到不懂的词都写下来再查,结果写了满满半本子。
这天放学回家,妈妈已经下班回来了。
“妈,今天怎么这么早?”
她一边换鞋一边听厨房的动静,结果安怡梅的声音从客厅传来,语气沉重:“安冉,妈妈问你点事。”
一听这话安冉开始紧张,是发现了她喜欢盛也?还是已经知道他们发生了关系?
低头挪进去,从隔断的博古架上探出头观察妈妈的表情,很难受但没有发火的迹象,放下心来走过去:“妈,怎么啦?”
坐下才看到妈妈手里拿的是她记录盛也病情的笔记本,慌张地夺过来:“妈妈你怎么乱翻我东西!”
“冉冉,”安怡梅欲言又止,“是爸爸妈妈哪里做得不好吗?你…你有什么要告诉我们,不要自己一个人憋在心里…”
“噢!”她恍然大悟是妈妈误会了,解释道,“妈,别担心,不是我,我好得很!你看!”
摇头晃脑凑到安怡梅面前,她半信半疑:“那这是谁?你记得那么认真肯定不是随便写写,你不要骗爸爸妈妈!”
看妈妈实在担心,心下思忖了一番,诚实道:“是表哥,不过他说他看过医生了,他——”
安冉话没说完,安怡梅表情大变,失控地抓着安冉问:“盛也!他怎么了!医生怎么说!怎么会…”
瞳孔里倒映出女儿震惊的表情,她才意识到自己的急切很突兀,没有理由,颤巍巍地松开手,放松下来,但仍然控制不住想知道答案的嘴,话语在嘴边打转,迫不及待要冒出来。
“哥哥他…还好,看起来没那么严重,妈你——”
“没事就好,”安怡梅飞快地说道,“我就是怕你有什么问题。”
不等安冉回答,安怡梅看也不看她,扯过椅子上的围裙进了厨房把门一关,没有任何声响。
安冉觉得有些奇怪,但想不出为什么,可能妈妈因为弟弟马上要手术也跟着紧张起来。
“喂…”
她还没想通,妈妈带着哭腔接起一个电话——
“啪啦——嘭——”
厨房传来很大一声响!
安冉赶紧跑过去推开门:“妈!”
砸在地上的锅和满地的碎碗。
安怡梅脑袋嗡嗡地。
“是王海老婆吗…”
“他被人打断腿了…”
“你快来医院一趟…”
“妈!妈!”
回过神是安冉在叫她:“妈,怎么了?”
“你爸被人打断腿,现在在医院!”安怡梅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应该做什么,拉着女儿拿上身份证、医保卡就往外走。
安冉被拖着在狭窄的房间里来回走,胯骨撞到桌角墙角无数次,她呆愣愣地跟着妈妈,然后突然醒了,喊住安怡梅:“围裙,围裙还没脱…”
拿起妈妈忘拿的手机,安慰她:“妈你别着急,爸爸已经在医院了,有医生肯定没事的!”
六神无主的安怡梅充耳不闻,没有抓扶手在楼梯上跑起来,安冉的眼眶蓄着泪,伸出手跟在后面怕妈妈摔下去。
傍晚高峰期,门外的路很堵,鸣笛声像催命符,吵得安冉心跳过速,妈妈打车的手一直在发抖,她接过手机稳稳地输上地址。
太阳一直不落,晃得车一直不来。
平时卖水果的老板娘说话没有这么慢,超市外面那只叫西瓜的狗叫得也没有这么心烦,这座城市为什么突然涌进来这么多的车和人!
安冉告诉自己不能哭,还不知道爸爸的情况不能哭,妈妈已经站不稳了她不能哭!
只能等待的时候不可避免的往最坏处想,一个有心脏病的弟弟已经压垮了他们家,如果爸爸以后站不起来,妈妈一个人工作养不活一家,她是不是不能读书了?
还有舅舅,舅舅家那么有钱肯定不会不管…不对,安升治病已经低三下四求他们了,别人没有义务扶贫,而且盛也…
她不知道盛也的报复是什么,但是她想到要去求那群恶毒的大人,就已经背叛盛也了。
眼泪憋了很久,看到妈妈冲进急诊科的背影才慌不择路流下来。
“…报警了,监控啥也没拍到,那条路本来就偏,岔路口又多,幸好送液化气的抄近路发现了海哥,知道他是外面面馆的老板才打120出来叫我们,不然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被发现,嫂子,你们最近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
“没有啊,你知道的,我们连煮面都只有多煮不会少煮,警察怎么说——”
这时电梯上来一个医生,朝这头喊:“王海家属,谁是王海家属!”
安怡梅话没说完,听到医生叫赶紧应答,跑过去拿上检查单。
医生通知人准备手术,拿起各类风险告知和手术同意书让安怡梅签字:“这个情况肯定是要马上手术,刚刚简单做了个复位,但…”
“医生,这以后还能站起来吗?”安怡梅把检查单让安冉先拿着,浑身发抖,拿笔的手握了又握。
医生无奈安慰她:“好好做康复,站不起来的概率很低。”
她不懂医生说话是不能对病人做保证的,只听到“概率很低”四个字,焦急万分:“也就是说有可能站不起来?”
“概率很低。”
“那——”
“妈!”安冉看医生已经很不耐烦,提醒她快签字,“先做手术,只要好好康复肯定会好的!”
名字写得歪歪扭扭,像刚学写字的孩童。安冉心想,如果安升手术的时候爸爸还不能走路,还让妈妈去签字她肯定会崩溃。
警察来把妈妈叫走,安冉一个人坐在手术室外面,想替爸爸分担一点痛。
要把肉割开,把骨头合上,再往里钉入钢钉,这是她听其他病人家属说的,她没见过手术,会一直流血吗,血流干了怎么办。
泪珠沉甸甸地往下砸,砸湿手里的检查单,她不想让妈妈知道她哭过,拿袖子去擦,突然愣住了,眼泪落到一半,在空中打来个圈落到两个字上:
血型。
o型血。
安冉一动不动发起呆来,什么也没想,好像再回过神来就会发现是自己看错了。
今天白天生物课,刚好讲的是孟德尔遗传定律,冥冥之中仿佛知道她会在今天思考这个问题。
妈妈的公司之前组织体检,是o型血,安冉自己是b型血,爸爸怎么会也是o型血??
两个o型血怎么会生出来一个b型血的孩子?!
安升,对弟弟,弟弟是o型血,是对的,那为什么就她不对,她和弟弟长得那么像,他们肯定是亲姐弟。
到底哪里不对,她上课认真听了的,是教科书错了肯定是教科书错了,安冉看不清打字的键盘,瞪着眼睛来回翻搜索页面。
找到了!
“调控血型的基因有显性基因和隐性基因两种,若父母双方均为o型,而婴儿为b型,则表明父母的o型基因并非纯合体,且双方均携带b型隐性基因,则婴儿的血型为b型的可能性较大。”
她赶紧关掉手机,放下心来,没错就是这样,肯定是这样,更何况还有弟弟这么明显的证据,没错了,就是这样。
在得到能够说得通的答案后,安冉瞬间一丁点疑虑也没留,再也不想。
主动忽略了一些字眼:
“有极其个别的人”/“这样的概率是极低的”。
没有出意外,爸爸从病床上清醒过来,妈妈在一旁热饭,笑着说:“等一会儿,马上就好。”安冉点开和安升的视频,两个病号看着对方嘻嘻哈哈。
医生说再住院观察两天,后天就可以出院,二十一天来拆线,慢慢就能下地,以后除了不能过度负重没什么大问题。
面馆的生意没有停,妈妈给公司请假去照看,安升依旧在锦城医院住着,她也不会没有书读。
每天放学去店里帮忙都会被安怡梅赶走,她咬着春天第一根棒冰往家走,碰到隔壁小超市的老板:“胡爷爷去吃饭啊?”
“噢,小冉,”胡爷爷关心道,“你爸怎么样?”
“拆完线能拄拐啦!”
“还是不能掉以轻心哦,我们这些街坊都在说,是你爸得罪了人,你一个小女娃还是注意安全!”
因为一直没吃棒冰开始融化,流到安冉手上,这话在医院也听到过,她觉得奇怪,为什么大家都这么认为:“胡爷爷,我爸人那么好,怎么会得罪人呢,您从哪里听来的啊?”
胡爷爷头一偏,站直身子摆摆手:“可不是我乱说!你去问那个,那个牛肉馆的,也看到了,你爸出事的时候一个红头发男的跟他进了巷子…”
安冉若有所思,胡爷爷看她的表情以为她还在怀疑:“你别不信,和你们家大人说说,多注意下总是好的!”
老人说完街那头在叫他,于是示意安冉他先回去了,边走边自言自语:“奇了怪了,监控怎么就没拍到呢。”
红头发,男的。
安冉只能想到地下拳场那个男人,可他只是输了一场比赛,没有理由就要寻仇。
还有两周就是盛也的生日,本来准备用存的钱给他买一双拳击手套,但是家里出了事妈妈一个人当两个人用,她偷偷把存的钱放放到妈妈的钱包里。
到景区做首饰的手艺人那里,学着用木头打磨出一串银杏果形状的手串。晚上大家都睡了,一个人爬起来开着夜灯一点点锉,在学校午休的时间也全用来打磨。没干过重活的手很快就破皮红肿,拿笔写字都痛。
虽然才五月,但天气时不时地就入夏。
安冉想给盛也一个惊喜,红头发男人的事只好问水哥,之前留过联系方式但是她没想过有一天真的会打,之前那样在心里看不起别人,现在有事又要叫人家帮忙。
打电话的安冉明显底气不足,整得水哥如临大敌。
她本来只是想问问是不是那个人,结果没想到水哥直接把人绑来了,背着书包的小女孩低头看被五花大绑跪在自己面前的男人,心里犯怵,手足无措道:“那个,别绑,好好说,我就是来问问——”
“问个屁问!就是老子打断的你爹的腿!有本事你弄死我!出去我照样整死你们一家!”
安冉觉得莫名其妙,这样强烈拼命的恨意究竟从何而来,她踢一脚难道就成了一个废人?如果是因为这个,他报复她就可以了,为什么要恨他们一家人。
太奇怪了。
向来处在下位者的女孩不习惯居高临下的姿态,蹲下来疑惑道:“为什么?我们无冤无仇,我踢你是因为你骚扰我,算扯平,你怎么能这么过分?”
“呵,”男人冷笑一声,“他盛也是大少爷,打拳是消遣,是发泄,是什么其他的无所谓,可老子靠打拳活着!!”
“是,我欺负你,你打回来,我们扯平了,可他像个疯狗一样!一个星期,整整一个星期我一局都没赢。”
“你觉得一个星期很短,可就这一个星期,刚好是我爹下个月的透析费用!他要钱有什么用!吃顿饭?买双鞋?可那是我爹一条命啊!!一条命!!”
“小妹妹,他为了你害我,你凭什么还活得好好的,”他挣扎着站起身朝安冉扑过来,被水哥的人摁住,大吼,“你凭什么心安理得!凭什么!”
她想起盛也小学的时候,在校门外被人打,当时想不通到底是谁的错,替妹妹出气的人没错,为了盛也好的外公没错,盛也更没错,那为什么挨打的是盛也。
现在她回答那个红头发男人:“我为什么不能心安理得,你不过是因为盛也家有权有势,你报复不了才找我们家出气。”
对那个女生口出恶言的是外公,但他们没有能力报复,所以找盛也出气。
“盛也害你,你找他!不要为了掩盖你的欺软怕硬道德绑架我!”
如果盛也没有生活在外公的阴影之下,是不是就不会从被害者变成施暴者。
红发男人没想到一个高中生会这样说,坐在地上不再挣扎:“你是不是觉得你们家条件很差,我在这儿跟你诉苦等于放屁。”
“你挨过饿吗,饿到只能去偷;你睡过银行吗,只要有人半夜进来取钱你就要抱着被子躲远;你知道冬天破洞的衣服淋了雨之后有多重吗?”
“你有个有钱的哥哥还他妈觉得自己是受害者!我告诉你!只有我们穷人才是受害者,你们全都他妈是吸我们血的鬼!!”
水哥在一旁灭掉烟,狠狠踹他一脚:“管你当不当鬼,拳场的规矩,擂台的事不能拿到外面,坏了规矩就把嘴给我闭上!”
他送精神不好的安冉出去,给她买了个甜筒正想展示一下大人的能力安慰下小朋友就接到手底下人打来的电话,一听还是那件事,语气暴躁:“怎么办怎么办,他不愿意出质就想办法让他愿意!欠赌场那么多钱由不得他不愿意!”
安冉没接水哥的甜筒,一个人机械地往银行走。
原来大家都过得很苦,没有谁最幸福,也没有谁最苦。
擦肩而过的路人,也许也在为活下去苦苦挣扎。
盛也,没有特别到要整个世界为他让路。
身后传来水哥招呼兄弟的声音:“找人去看看他那爹怎么回事,把医院的钱交了。”
“水哥,咱有钱做慈善不如资助我呢!”
“做个屁慈善,让他去赌场干活抵债。”
赌场的活不好干,那兄弟打了个寒噤:“呃,马上就去!”
打扮得光鲜亮丽的舅妈是杀人犯,这些不学无术的黑社会却是救世主。
她的认知太肤浅,她根本就是什么也不懂,什么也帮不上忙。
“你在这里做什么?”
抬头,盛也穿过路口来到她面前。
对啊,她在这里做什么,她明明什么也做不到,出现得那么不合时宜。
别人为活下去拼尽全力的时候,她妄图用一个手工小礼物让人开心,好比让一个挨饿的人看花,她总是做没用又不合时宜的事。
贴满创口贴的手把磨了很久的光滑手串一股脑塞进盛也怀里,底气不足:“…生日礼物。”
少年盯着她的手,表情不算好看。
这点小伤就像故意暴露在他眼前一样,和世界上那么多人受的苦比起来,她真的太丢人现眼了,安冉赶紧把手藏到背后,略过他往前跑,飘忽地道一声:“生日快乐。”
“安冉,”他叫住她,“这是什么?”
她停下来,没回头:“银杏果手串,不值钱的,你不想要就…丢了吧…”
盛也没有说要或者不要,沉默到安冉以为他不会回答时,却说道:“锦城没有银杏果,这里的银杏都不结果。”
“才不是!我明明在锦城医院门口捡到过!你还说——”
“没有了,安冉,那里没有了。”
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但“反驳”这个行为本身就代表着人在一件事上的贡献和作用,安冉偏不信,她要反驳盛也。
可锦城医院外面那棵银杏树,她捡过银杏果的银杏树,不见了,那么大一棵树,被圈出一个停车位,划线的油漆未干,她叫住保洁阿姨:“阿姨,这里原来不是一棵银杏树吗?”
“哦,停车位不够,砍了多划几个车位,而且之前有住院楼的病人从窗户跳到树上,太危险了。”
安冉高声抱怨道:“为什么非要跳到树上,有路不走!”
莫名其妙的噪音引得路人侧目,保洁阿姨斜了她一眼,拿着拖把赶紧绕开,住院部二楼的窗户探出一颗脑袋,是安升,他听到了和姐姐很像的声音,一看果然是安冉:“姐!安冉!”
楼下的人没有回应他,一眨眼跑远,安升急的大喊,就要冲下楼被赶来的专属护士拦住。
她去了泡桐小学门口,那颗银杏还在,仔仔细细对比查到的资料,这是一颗无论如何也不会结果的树;于是她又跑到银杏大道,五月初夏,银杏叶已经交叠得斑斓又明媚,可怎么也不蹦不出能结果的芽,这一整片都是不会结果的;安冉不信,浣花公园、道观、花港、锦巷…
窸窸窣窣茂密的绿,垂到头顶的枝桠,还能看出没长大的叶片,这么多棵银杏,偏偏没有一棵能结果。
整个锦城,没有结果的银杏树。
反驳不了,这么无用的一件小事她都反驳不了,安冉站在树下,阳光照不见,她和盛也,注定找不到结果。
“姐,你刚刚怎么来了又走?我喊你都没听见!”
春末初夏的太阳最为毒辣,云层很薄,光又晒得最烈,才一会儿,安升就觉得安冉黑了。
她浑浑噩噩:“那棵银杏树被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