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维朝走后,顾雨宸的身体开始一天比一天差。
仿佛有感应,初到国外那阵,顾维朝寄回来很多信给他,顾雨宸虚弱得拿不起笔杆,只得由顾茗代笔,而那些内容,顾茗记得清清楚楚,今后想忘都忘不掉。
顾雨宸陆陆续续寄了一个月,内容从自己身子已是越来越好,又到了已与顾裕丰摊开说明了一切。信是被一口气写好的,待陆陆续续寄到还剩一封时,顾茗却失了寄出的勇气。
这一封,总结来就一句话,我已离开顾府,去南方找你的大姑了,如今一身轻松自在,顾府是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顾茗握紧了信封,寄出去的瞬间也似失了魂,直到再走回年久的院子,望见顾裕丰待在顾雨宸身边的样子,她再抑制不住,赶紧走回了自己的屋子,坐在桌边小声呜咽地哭了个痛快。
描述这些话时,顾雨宸眼中都浮现出盼望,他到死都想离开这个地方,却在脑中对早不知的外界一通畅想,最终让这些虚假的自由都被塞进信封里,若顾维朝不亲启,便不会见天日。
顾茗真是心疼顾雨宸,心疼他日日勉强,心疼他强撑着身子,却还要说无碍。
顾裕丰已不再会强迫他与自己行欢,那些躁动被他尽数抛诸脑后,哪怕有些过分的,他也不会让顾雨宸插手。
不知是不是日子真的久了,如今他就爱对他不动声色地观摩,看他作何都好,练字看书便是顾裕丰的喜悦,但若要是他忽然咳嗽不止,他便立刻会拿过他的手腕把脉。
顾雨宸也不抵触,静静感受着顾裕丰的所做的事、所用到的心,却也如常日一样,无声接受,但心无触动。
顾裕丰主动提及了南山的花田,说是照顾他的老先生换了新的花种,等来年开花之后便会是各色的花漫山遍野。他讲得起劲,恍若交错了时间,忘记了其实顾雨宸对此已无兴趣,只是听着,都想象不出那里的美好。
“好啊,到时带着茗儿一起去,让她也见一见,不要整天都是学习。”
顾雨宸的生活,如今也就只剩女儿在为他不断丰富,不断填满。一概不知晓的外界,他皆有为他顾茗带来,也才会想要用心体会。
如今已经没有任何人或事绊着他的脚,但他还是自我隔绝在了院子里,空看落花流云,连得过且过一词说着都是勉强。
写给顾维朝的最后一封信,顾茗忍着泪水才书写完成。
她歪着头,一边听顾雨宸形容着未身处的美好,又还要听那连续不断的咳嗽声发自肺腑。美好和残忍不分界线,对顾茗而言这更是精神上的折磨,可她还是要一字字写着,写着顾雨宸对这个世界还剩余的美妙憧憬。
“这里春江水暖,我时常和颂菊一起在石板路上走着,周围的街坊都极其和善,我到了这里,再没有了半分难过与痛苦……”
顾茗未忍住,一滴泪水误滴在了信纸的右下角,虽仅仅那么一点,可看着那湿透的一角,顾茗却把心中一直以来的埋怨痛恨,在那一刻,不留情面地全归结给了顾裕丰。
至此他们两兄妹,未再有一人对顾裕丰还心存幻想。
这些信的事,顾裕丰一概不知。
临到了这个时候,到了顾雨宸似乎是没几日活头的时候,顾裕丰也终于松口承认,过去的事情他确实不该一直记恨。
他日日去祠堂潜心跪拜,起码先请求自己的亲生父母不要怪罪自己,他真的不想再让顾雨宸难过了,他想他的后半生能平平安安的活着,身上的沉疾也能上天垂怜,赶紧好起来。
而这些,要自己为此拿什么交换都可以。
只是他也最清楚,前前后后为顾雨宸找来了不少名医,他们都是说顾雨宸并非只是拿药就能医好,他如今是没了什么求生的念头,即便不求死,也是等死。
心上要是不想活下去了,再多挽救都无济于事。
他找来顾茗,心中想说的“劝劝你爹爹”被他酝酿许久,可那话在嘴边打转,最后还是顾茗先再忍不下他的欲言又止:“若我的话有用,爹爹也不会是现在这样了。父亲找我,只怕也是无济于事。”
顾茗并非有意如此残忍,她看向顾裕丰的眼中暗藏了一把无形的利刃,对他更已是在心中千刀万剐。
顾裕丰在她眼中的遗憾与深情,就是绝对的故作。
即便听完这些话,顾裕丰确实会感到心痛,顾茗也不想细究。还不等顾裕丰有多问话的机会,顾茗就先行起身告了退,到头只留给顾裕丰凝望顾茗离去的机会。
他肯定不会追出来的,而且他还会继续不断沉思,不知都能想到什么对策,但这都挡不住他过会儿又会亲自去到顾雨宸的院子,站在他身边,静静地不言不语也要停留。
顾雨宸睡不踏实,背对着顾裕丰又不想有多余的动作,让他察觉自己的清醒。直到顾裕丰再也忍不住,他主动挑明了顾雨宸的心事重重,将他搂进怀中。
他低头,亲吻了他的耳廓,但他闭上了眼睛,一切看来如此不经意。
“日尽孩儿归家去,归去紧贴母怀抱……”
没想到,这次是顾裕丰轻轻在他耳边又哼起那首儿歌,声音温柔轻缓。
这是顾母教给顾雨宸的,他当初也教会了自己,过去让自己经常给他唱。只是那时顾裕丰虽顺从,但他的情愿却是虚假居多。
用歌声哄顾雨宸开心,他当时感觉压抑,但如今,他已完全不会了。
怀中人顾裕丰已不再会厌恶,更是觉得难得可贵,自己将恨日日投射到他的身上,都是自己更加可恶愚蠢。
从始至终,他没做错过什么,唯一错的,就是爱上自己。
手轻拍在顾雨宸身上,顾裕丰反复对他安慰,心中的忐忑也拉紧他的精神,要他在黑暗里瞪大双眼,紧张之感难以平复:“安心睡吧宸儿,明天太阳一定会很好的。”
明天定是个晴天,万物复苏,还会有柔和的风,虽还一个冬天才到春天,但天气也会善解人意。你我一定会平稳地走下去,待你更好起来,我们一起去……
怀有满满的憧憬,再一声声剧烈的咳嗽中戛然而止。顾裕丰急忙抬头看去,顺着虚弱之人的后背,看见了即便在黑夜中,仍可看清的那一滩血迹。
终结幻想的,还得是终不可改变的现实。
顾裕丰把过顾雨宸的脉,可摸上去不久便瞬间便抽回了手。苏楠毫无反应,顾裕丰却已经离开床边,黑夜也不管不顾,批好衣袍便朝门外走去。
等他再回来,他已经叫来了医馆内那位极有经验的大夫,还亲手重新点亮了屋内的蜡烛,关好房门,把屋内外彻底分离清晰。
颂菊其实醒了,但走到门前看到顾裕丰急匆匆离开时,还是没有走出,但直到他再回来关好门,又才来到了门前。
那晚,她睡不下,顾茗也心不安,还是颂菊勉强才劝下休息。他们都感觉有什么要发生,心上仿佛压了一块沉重的石头,呼吸越来越异常艰难。
那大夫,是顾雨宸的病越来越严重之后,顾裕丰从别处花高价请来的名医。他让他在医馆内入职做大夫,只是想着能方便顾雨宸不适时赶紧叫他前来。
他的药很灵,诊断比顾裕丰高超,所以连顾裕丰刚刚即便都不敢确认的现实,也即刻确认无误地就脱口而出。
“二夫人这病,只怕是活不过三年了。”
空荡无声的屋子,只要有人开口,这屋内的人便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平地一声惊雷落地的刹那,无人听见轰隆的响声,谁也没想到,坐在床榻上的病弱之人,竟是第一个发自内心地冷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