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有撞击到物体的碰触与震荡感。没有疼痛,仿佛从远处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碎裂声,下一刻就响在耳边了。他跳出窗户,玻璃碎片哗啦啦地掉在地面,声音不停传进耳朵里,克罗诺抬起脚向前奔跑。
风迎着他拥抱而来,这时才感觉到手臂,裸露的手背、手指上细细密密的刺痛。有血珠渗了出来,像一颗颗播撒的种子,坠到草丛里去了。
克罗诺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
桃三看着一地的玻璃碎片,它们在阳光下折射出斑驳的光点。像是一条由朝阳铺成的路,桃三走过去,踩着碎片迈出屋内,他弯腰穿过残存的窗户玻璃,向克罗诺大喊。
“您又能逃到哪里去呢?”桃三玩腻了抓捕游戏,他们的神子太不听话,“大门被我弄坏卡住了,您出不去的。”他挥舞双臂,追在克罗诺身后。
克罗诺还穿着晨衣,宽松的衣摆垂到脚踝,像是蓬松的伞盖,这让他奔跑起来轻盈、方便。
可惜,克罗诺并不擅长运动,很快喘起粗气。穿过门廊,一排排柱子从余光消失,眼前的大门的确被弄坏了,门锁的地方,有铁丝缠绕住栏杆,一根粗壮的木头插过。
还能向哪里跑去呢?也许可以从围绕花园的围栏翻出去。
但是,桃三已经在他身后了,抓住飞扬的晨衣,稍加使力。克罗诺就向后倒去,桃三又改为抓住他的手腕,将他提起来,与他的手一起举到半空。整个人转过来躲藏在桃三身躯下,而手中匕首已经举到与眉齐,仿佛下一刻就会刺下。
“您该和我走了。”桃三屈起握着匕首的食指,想要擦去从被玻璃划破的袖子里,露出的皮肤伤口蜿蜒下来的血迹。
梭的一声。
一块石头投掷过来,打中桃三的手腕,疼痛让他放开克罗诺,甩着手腕抬起头。
铁门边的围墙上,蹲着一个戴着纯黑色面具的男人,他全身都是黑色的,正用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搭在膝盖。
他旁边墙外伸出一只手,撑住墙体翻身直接跳进院中,擦了擦手上灰尘说:“瞧瞧您,非要拖一拖才肯来,差一点您的美人就救不到了。”
“是你!”桃三烦躁地揉搓额头。这样强壮的身形很难找出相似的,是那天舞会上挡住他的那个人。
“你们是什么人?”桃三用脚尖反复碾压石板,他想不明白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阻碍。“先是那个讨厌的警长,如今又来了你们,天啊,我的神子真是受人爱戴!”
将匕首靠近脸颊,刀身反射出阴郁的眼睛,嘴角不停颤抖,把牙齿咬得咯吱作响。愤怒到底让他的脸庞扭曲,眼白猩红充血。
他向帕帕尼走过去。
帕帕尼向他招手:“走吧,小子。去旁边去,你要打搅他的好事了。”
桃三视线在他们二人间移动,他明白不解决掉帕帕尼,是带不走神子的。于是他谨慎地向帕帕尼走去,一起绕过那一排翠绿的矮树丛。
蒙丁忽略一旁向帕帕尼冲过去,而后打起来的两人。
跳下高墙,向克罗诺走去,把胸前口袋里的方巾抽出,递给克罗诺。“不包扎一下吗?你受伤了。”
克罗诺没有接,而是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面具下无辜的双眼眨动。“您在说什么?”他换上尊敬谦卑的语气。
克罗诺不在意蒙丁为什么不想暴露自己真实身份,他转过身,看向矮树丛后的打斗。
手指还有血液顺着一滴滴砸在石板。“你赶来得真及时,就在我家附近吗?”
蒙丁敲击面具,发出咚咚的声音,唤来克罗诺的视线。他却抬起手,勾起克罗诺手指,用方巾吸收伤口流下的血液。
“我想是命运的指引。”蒙丁微笑。“我一回来,就知道您遇到麻烦了。”
他偏过头。“瞧瞧,惹到了一个疯子,他要带您去哪?”
克罗诺忍耐着没有抽回手。“不知道。他说我是神子,要带我去找寻真理呢!”
克罗诺嘴角上扬,蒙丁感觉到他心情似乎不受控制地有些愉悦,脸颊潮红像是玫瑰花瓣。
“您可不会相信这种鬼话,和他走的。”蒙丁用拇指和食指环绕住克罗诺骨感的手腕,其余三指搭在袖口布料。“您相信真理这种东西吗?”
他靠近克罗诺的脸,好奇他的眼珠为何在颤抖,像是极力压制着某一种情绪。
“没有唯一的答案,也就没有不变的真理。”克罗诺给出回答。
蒙丁满意地点点头。“我赞同您的意见,真理还不如能让我饱腹的东西。”
他收回方巾,单手简单折叠,放回口袋里,用空闲的手指触碰克罗诺手背上的伤口,沾上些许血液,看着看着就入了神。
“你的血,似乎与别人的没什么不同。”蒙丁喃喃自语。
也许是克罗诺身上的香味,也许就是血液本身的味道。蒙丁闻到一股淡淡的甜腥味,像是蜂蜜掺杂了浓香的花瓣汁液,让他做出吞咽的动作。
他又对上那双金灿灿的眼珠,浅色的眼睛在门廊阴影遮蔽下,印不出他的身形。
视线移动,双臂灯笼袖撕裂处吸收了克罗诺的血液,蔓延出斑驳的红斑,也许是跑动的过程让身体热起来,他的脖颈处是淡粉色的。
垂下眼睛,被握住的手背,也泛着粉色,经脉十分明显,像是青紫色的根系。
又像一块诱人的点缀着樱桃的奶油蛋糕。
克罗诺想拿回自己的手腕,却挣脱不开蒙丁有力的手掌。他身形虽然细长,但是力气一点也不小。
“您这样不肯放手,太失礼了!”克罗诺尽可能地使语气威严。
父亲说过:美食就是还原食材本身的味道,任何香料都是微不足道的装点,它真正的味道,是充满生命力的血肉。
那是温暖,热烈,生命随着脉搏流动,最后能填满任何一个人的胃囊。是绽放在味蕾上,最极致的美味。
帕帕尼告诉他,肉是厚重、浓郁的味道。冒着香喷喷的肉汁,可以让胃部温暖起来。
蔬菜是清凉的口感,让人想到夏日树荫下的舒适与惬意。
水果则是甜甜的散发不娇气的香味,温温柔柔的在口腔里化成汁水流淌。
可惜,他一样也无法品尝。事实上,他接受麻木死去的舌头。因为,父亲教导他做出的那些食物,没有一样能提起他的兴趣。
那些东西,在他的记忆里,总是伴随着一个男孩的沉默。
现在,有什么改变了。一份诱人的甜点,被摆放在眼前。不是曾死在他眼前的猫咪,而是更加鲜活、灵动。拥有温暖而闪耀的金色,同时还吸引着其他人的一个活生生的人。
矜持,谦卑,美好而彬彬有礼的连绅士在他面前也要自惭形秽。却有一间上锁藏着秘密的房间,就像他也有着一间会吞噬回忆的屋子。
这个完全与他不同的男人,似乎又有什么是相同的。
他的血液散发香甜的气息,他的外表是金色的太阳,与白色的奶油,还要加上些许果酱,也许…可以尝一尝他的味道。
他不合时宜地饿了。
蒙丁用拇指跷起面具,按住嘴唇,舌尖舔舐早已凉掉的血液。没有什么味道,也许是里面的生命已经流逝掉了。
但是,舌尖有微微的麻意。
“抱歉。”蒙丁解释:“我只是在疑惑,您为什么能吸引到这么多奇怪的人。”
“也包括你吗?”克罗诺带上些抱怨的语气。
他也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自说自话地称他为神子,就要强迫他,带他走。
当然,还有借着请他品尝新菜品的名义,却三言两语画为友人的家伙。难道他以为一张面具就可以挡住他总是带着困倦的声音吗!
“是的。”蒙丁并没有否认。
他怎么会不清楚自己在黑暗中的模样。
在蒙丁眼里,世界一直是黑暗的,而他就是那头隐藏在迷雾中的怪物!是的,他知道自己是怪物。
现在,怪物好奇他面前这“只”全身透着阳光般暖洋洋的味道的男人,如果被柔软的舌头裹挟,是否会有更丰富的味道,流淌着溢出。
他一开一合,带着倔强弧度的嘴唇,诱人极了。
蒙丁的确没有吃早饭,甚至昨夜晚饭也没有动过。
他把面具向上抬了抬,只露出嘴唇和下巴,而后伸手握住克罗诺的脖颈,掌心清晰地压住喉结。将他拽向自己,侧过脑袋,嘴唇与他的嘴唇触碰。
别误会,这可不是在接吻。
蒙丁咬住下嘴唇软软的一瓣肉,用虎牙夹住唇肉,轻轻一扯,血液便凝聚着汩汩流出。一颗颗串联着滚到蒙丁舌头上,他用舌头舔了舔。
温暖又柔和,他近在咫尺的鼻息与血液融合,像是大雪后照在上面的阳光,又像是雪落在松针上。
他好像品尝到一些冰冷的气味,有些苦涩,蒙丁无法形容。它很快就流进了喉咙里,所过之处通通燃烧起来,一直灼烧到胃部,他便不再感到饥饿了。
下一刻,这味道变换成触觉。他的脸被触碰了,虽然基本被面具挡下,但还是歪到一边,下颌有些刺痛。
蒙丁把嘴唇紧紧抿在一起,舌头探出把血迹舔干净。
这是受到侵犯的本能反应,克罗诺茫然地举着手掌。他本该愤怒,脚步却后退了,嘴唇上的疼痛还在反复撕扯。
他眯了眯眼睛,脸颊更红了,小声地喘着气。
竟然说道:“抱歉。”
克罗诺没有受到过别人的伤害,所以不会对危险做出灵敏的反应。
他从不知道,自己还会扇别人巴掌。
真是太失礼,他应该永远从容得体,不显露出任何不该有的恶劣仪态。
他耳边响起一声声的念诵,熟悉的条例早已刻进骨头。于是,他的身体替他先做出了反应。
替他谦卑地表示歉意。
“您被打了。”帕帕尼躲过锋利的刀刃,他擅长使用沉重的武器。这点从他的体型和有力的臂膀就能看出。
附近现有的只有一些树枝,这他可使不惯。好在对手没有什么专业的技巧,浅显得像是幼童在挥舞手中的玩具。
他继续喊着:“我早说了,您应该多送一些礼物。才能讨到欢心。”
蒙丁没有回复帕帕尼,转回头,把面具戴好,回味口腔里未散去的血腥气。
“您该打我的。”趁克罗诺失神,木然地凝望僵硬弯曲的手指。他用指腹托住克罗诺的下嘴唇,替他擦去流到下巴上的血珠。
蒙丁抽动鼻子,越过克罗诺看向他头顶湛蓝色的天空。他像醉了似的,眼下薄红。
“请原谅我对您的冒犯。”蒙丁手背在后面,另一只伸出,抬起眉眼观察克罗诺的反应。
“我想,我是饿得太久了。”他不给克罗诺回话的时机,分给帕帕尼眼神。“我们该走了。”
“好的。”帕帕尼向蒙丁挥手,侧身躲过刀尖向下刺向他胸口的匕首,反手一拳撞在桃三腹部。他本能地缩起身体,像一只熟透的虾,夹着腿后退几步,干呕起来,脸涨得发紫,铅粉完全被汗水溶解,化成一条条的痕迹。
从嘴唇滴落几滴透明的黏液,桃三用袖口擦去口水。抬起头看着帕帕尼,又看向蒙丁,再移向呆站着的克罗诺。
他吐了一口带着血丝的吐沫,捂着腹部。疼痛让他直不起腰。
“你是谁?一个不起眼的塔利亚城,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这完全不是仅凭业余锻炼,能达到的力度,如果不是他缩着身体,强行忍耐,他快要将胃呕出来了。
他所有的攻击,在对方眼中就像是慢动作一样,轻易地被闪过,连脚步都不必后退几次。
“我是谁?”帕帕尼陷入回忆,眼睛变得浑浊。很久没有人问他的姓名了,他的名号都快成为老旧的历史。
“告诉我!”桃三向后退去,疼痛缓解了些,但仍挺不起腰。“你这样的人,连名字都不敢说出吗?”
为什么要一次次地阻碍我!桃三捂住嘴里不停溢出的咳嗽声,睁着通红湿润的眼珠。把他们都杀了,任何妨碍他带走神子的人都该死!
但是,现在他需要离开,去通知主教吧,仅凭他一个人,是带不走神子了。
他在等待帕帕尼的回答。
帕帕尼眼珠移向眼尾,见蒙丁在向克罗诺说着话。犹豫几秒后,他微微抬起面具,露出被挤压变扁的胡须。厚实的嘴唇张合,右手放在左手手背上方,折叠在小腹前,身体站得笔直,双脚向外分开。
“帕帕尼罗利洛尔。”
桃三念诵这个名字,眼珠乱窜警惕地观测帕帕尼的动作,用脚尖扬起地面的泥土和草叶,踉踉跄跄地向后跑去。从花园石子路离开,翻过围栏逃走了。
帕帕尼没有去追,他的老板说此时想离开。
他去铁门旁,握住木棍别住铁丝拉扯,扯松后,把铁丝解开,用脚一踹,门吱呀吱呀地打开了。
蒙丁回头看了一眼,向克罗诺挥挥手告别。绅士地弯腰行礼,便在这混乱的时间,仓促到来,又仓促离开了。
克罗诺追到门口,看着他们走到街口,上了一辆马车离开。
嘴唇仍旧刺痛,他抚摸破损的门锁,回头看了看碎裂的窗户。神经一跳一跳地疼着,一切发生太快,像是一场来不及醒来的梦,让克罗诺脑袋混乱,甚至眼前有些眩晕的光斑。
他趿拉着脚步,返回屋内更换整洁的衣物,到镜子前整理跑乱的头发。
镜中,他的脸颊还有些红,嘴唇的伤口十分明显,已经结成血痂。指腹按在上面,轻轻摩擦。忽地,用力按压,克罗诺闭上眼睛,微侧着头,睫毛安详地颤抖,嘴角有一丝笑容。
桃三一路跌跌撞撞地离开内街区,躲在巷子里,等待疼痛完全消失。缩在墙壁夹角,这里堆积一些杂物,还有酒鬼留下的酒瓶,气味被热气一熏就更难闻了。
他却像熟悉了这股味道,闭目呼吸。刺鼻的味道反而让他思维逐渐清晰冷静。
不能让主教知道,他曾经想独占神子。需要联络教会的人,将那个叫做帕帕尼的碍事的家伙处决,还有那个一身黑的男人。
桃三不信,还能有多少人来妨碍他实现理想!他视线掠过两面墙壁上方窄窄的天空。湛蓝色的苍穹,此时正有被风吹散似的云雾,轻巧地飘过。即使四周是斑驳发黑长着苔藓的潮湿墙壁,以及一地的脏污,桃三也不在乎,始终痴痴地看着蓝天。
新世界的大门,会为他敞开。
这之后,他用袖子擦去满脸斑驳的铅粉,尽量得体地走出巷子。他一路赶到外街区,在十五街区某处酒馆后面留下一个记号,便离开躲藏起来。
克罗诺联系了三街区的侍从,为他修理窗户和坏掉的铁门。至于一地狼藉的原因,他并没有说出。
更换速度很快,只不过半天,他的窗户就完好如初,门锁也换了新的。
克罗诺犹豫了许久,没有去寻求弗洛姆警长的帮助。被邪教的人认定为神子,实在是叫人难以启齿。而且,还有蒙丁介入在内,让事情更复杂了。
他本来不想再思索,蒙丁出现在暗场的事。正如暗场里那个人所说的,他不能也不该好奇任何事,只要等待传召,将秘药送过去就好,这不就是他们家族一直在做的事吗?
可是…蒙丁来得太及时,那辆马车轮子上残留的泥土,车身溅上的泥污。是踏着晨间雾霭,从塔利亚城外匆匆赶回,停在他家附近的。
他不仅被一方人在关注着。蒙丁去了哪里?在美食节之后离开,他就是今年的胜者,去为女皇呈上美食了吗?
克罗诺想抑制住脑海中不受控制的思绪,却想得越来越多。他只能一口一口喝着咖啡,借着苦涩的味道,压下心底波动。
看来,他需要再去一次阿那亚礼堂,不能再让邪教的人来打扰他。
翌日
根据桃三留下的记号,旧街区一栋破败垃圾场处的房屋里,主教准时出现在黑暗中,手里提着一盏昏黄的油灯。
“桃三,你发现什么线索了吗?”
“是的。”桃三单膝跪地,昏黄的灯光落在他的眼珠,让里面也燃起火苗。
“我找到了神子!”
“神子。”主教波澜不惊地问。“在哪里?”
“就在内街区。”桃三急忙说,并没有察觉到主教语气的平静。“是神给我的启示!伟大的阿达告诉我,他就是我们苦苦追寻的神子,他一定能带我们找寻到真理!”
桃三站起身,油灯的光在他身上跳跃。“只不过有几个该死的人在阻止我,不然我早就能将神子带回来,带回来交给您!”
他激昂地张开双臂。“神子会带领我们,带领所有教徒,打开新世界的大门!主教!现在就去把神子带走吧!”
主教依旧语气平静地说:“说准确一些,你在哪里发现了神子,你确定他就是神子?”
“当然!”桃三毫不犹豫。“只要您看见他,立刻也会知道他就是神子,他有着一头金色的头发与眼睛。整个人就像一生都沐浴在神的光辉之下。”
“他就是三街区的贵族,克罗诺医生。”
主教眉骨下的眼睛有了波动,在眼眶里骨碌碌转动。
“我虔诚的神的子民,我想你认错了。”主教抬起双手,仿佛在拥抱黑暗,油灯晃动。“神子怎么会是充斥着罪恶的贵族呢?能带领我们走向一个平和的幸福的世界的神子!他只会是个与我们一样的普通人。”
“不!”桃三摇头:“他只是荣誉贵族,并不能算是真正的贵族。而且正因为这样,他既有普通人的血,又了解那些贵族的肮脏事!”
“他一定能带领我们!”
我信阿达,伟大全能的黑暗主宰,您的血肉铸造。
我们降世,我们存在。
要让烈火焚烧,要让真相苏醒。
您是唯一的神。
您的声音传遍世间。
我们为您吟诵,点燃。
请将永生赐下!
桃三在黑暗中吟唱,身体与油灯火苗频率一致,一同颤抖闪烁。
他眼中炙热的光,不是几句话就能扑灭的。
这让斗篷下主教的脸色很不好看。真糟糕!桃三找到的人为什么偏偏是他!
桃三沉浸在自己的自说自话中,突然狰狞地从喉咙里发出嘶吼。“不过有两个碍事的人,在妨碍我们!需要先处决他们,才能带走神子!”
“就让他们成为新世界之前,奉献给神的祭品吧!”桃三笑了起来。
“碍事的人是谁?”主教皱起眉,他对那个人了解得不多,有谁在保护他吗?
“他叫:帕帕尼罗利洛尔。”桃三回答。
谁?主教吃惊地抬起头,油灯一阵抖动,发出刺耳的金属碰撞声。
“帕帕尼罗利洛尔!怎么会是他,你确定没有听错吗?是罗利洛尔?”主教急切地连声追问起来。
“是的,是罗利洛尔。”桃三疑惑主教的反应。他从未听过这个姓氏。
主教重重拍打额头,喋喋不休地念着怎么会是他。
他一脚踢开地面杂乱的朽木,焦躁地拢紧斗篷,仿佛暗处正有可怕的野兽盯上了他。
他看着茫然的桃三,向他解释:“你的年纪,不知道罗利洛尔是很正常的,他早在十年前就销声匿迹了,为什么会出现在小小的塔利亚城。”
他还以为,那个家伙早就死了。
“他是谁?”桃三忍不住问。
主教咂嘴,舌头勾起一缕胡须嚼着。“帕帕尼罗利洛尔,曾经的圣骑士团团长!”
“圣骑士!”桃三晃了下神,下意识捂住嘴唇,不敢相信那样尖厉的声音,竟然是从自己口中发出的。
圣骑士团是专门为保护王室成员而设立的护卫队,能调动圣骑士的只有女王,王子、公主以及亲王等。
那是他根本接触不到的人物。于是,桃三继续追问:“他怎么会来到塔利亚城?还在保护一位荣誉子爵?”说完,桃三又摇摇头:“不,他不是在保护克罗诺医生,他是在护卫那个一袭黑衣的男人。”
主教嗤笑一声,轻轻拍着巴掌。“他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身为圣骑士团团长,公然反抗了贵族,于是,被罢免,降罪!”
“我本来以为,他早就死在十年前了,没想到他会来到塔利亚城。”主教摩挲下巴上的胡子。“你说他在守护一个男人?”
桃三被反抗贵族几个字吸引,握紧拳头,在腰间挥了几下。“反抗贵族是怎么回事?”
主教散漫地踱步,慢悠悠地说:“圣骑士必须无条件服从王族的命令,但是罗利洛尔拒绝服从。”
他笑了起来,幸灾乐祸地说:“亲王的儿子看上了一位平民女孩,下令让圣骑士把女孩带到他的房间里去。”
“罗利洛尔得知后,私自放走了女孩。并向上申报此事,”主教把眼睛眯起来,流露出些许贪婪的恶意。“可是高高在上的贵族怎么会在乎这种小事呢?”
“亲王的儿子十分愤怒,责问女孩是如何逃跑的。圣骑士团没人愿意出卖他们的团长,但是…”他张开嘴,向喉咙输送氧气,而后发出嘶哑尖锐的大笑声。“他帮助的那个人家,女孩的父母竟然主动将罗利洛尔供了出来,为了向亲王的儿子讨要一些金币。”
“不过,这显然不够治圣骑士的罪。所以亲王的儿子,命令罗利洛尔把那个女孩抓回来,但他拒绝了!”
“成为第一位被罢免的圣骑士团长,并被投放进监狱。谁知道那个家伙是怎么逃走,来到这僻静的小小塔利亚城。”
主教嘴角抽搐,努力压制住即将冲出喉咙的大笑声。并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他显然此刻心情很好。
桃三睁圆眼睛,火苗越发明亮。“这样的话,难道我们不能将他拉进伟大的教会里吗?他可是第一位敢于反抗贵族的圣骑士!”
“这一定会吸引大量的信徒跟随我们!”桃三为自己的设想欢呼不已。
主教却给他泼了冷水,语调古怪地说:“瞧瞧你说的蠢话,我忠诚的信徒,阿达的子民。圣骑士是瞧不上我们这些低贱的家伙的。”
“你走到他面前,把这些话说一说,他便要立即送你上火刑架呢。”主教穿过地面废墟,斗篷拖出一条小路,沾满泥土。
他背过身,看着油灯的光在残垣断壁上扭曲。
“最明智的事,就是别招惹他,你不会想看见罗利洛尔的剑。”他偏过头,露出髭须。“因为没有一个人在看见之后,能活下来。”
桃三安静了,但他活跃的眼珠,显然在说,他是听不进去任何人的劝告。不过,他也无心与主教争辩,毕竟当务之急,是抢夺神子。
“好吧,他没那么重要。”桃三说:“但是,我们必须带走神子,审判日就在眼前,我们需要神子来代表神!从而引领所有信徒,处决那群只会吸血的垃圾。”
一个执着的人,他的念头不会那么容易被平息。主教提起灯,举在面前,看着里面跳动的火苗。
“桃三,再寻一寻吧!你所说的那位克罗诺,不可能是神子。”他用舌头一一舔过牙齿。
桃三犹疑主教如此笃定。手插进裤子兜里,向前走了几步。“主教,您为什么确定克罗诺医生不是神子?难道您得到神更准确的指示了吗?”
主教忽地转过头,从斗篷下露出眼睛。“我得到了消息,一点微不足道的消息。”
“他是皇城的人,王族的人,绝对不可能是我们找寻的神子。”
“您是如何得知的呢?”
“你是在质疑我。”主教声音不自觉变得威严。冷冷地说:“我自然有我的渠道,你怕是不知道他的姓氏,克罗诺菲尔斯德。”
“他是菲尔斯德家族独子,你应该知道他是为谁做事。”主教可不想惹火烧身。
“菲尔斯德…”桃三搜索有关这个姓氏的记忆。“皇城中那个不显眼的世袭公爵家族。传言中,为女皇制作秘药的家族?”
桃三念头不仅没有打消,反而更加兴奋。“这难道不是好事吗!”他伸出双手紧紧攥紧。“通过神子的秘药,我们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处死女皇,到时候便是神子发挥作用的时刻,由他带领我们重铸这糟糕的世界。”
主教已经开始厌烦了。桃三的确是只忠诚的狗,可惜,有的时候过于不听话。
“带走他,会为教会带来麻烦。”主教劝阻:“桃三,冷静一点。”
桃三又向前走了一步,进入油灯光芒范围。“您在惧怕贵族吗?神子是唯一的,我已经得到神的启示!我为阿达献上祭品后,阿达将他送到我面前。”
“审判拖得太久了,我已经失去耐心!我会召集信徒来带走神子,举起旗帜,让那群人付出代价。”
桃三凝视主教双眼,废墟中回荡他的吼声。“您老去了,胆小了。难道已经不敢推翻旧世界腐朽的一切了吗?”
“够了!”主教恼怒:“我才是阿达的代言人,最忠诚的子民,克罗诺的身份只会给我们带来麻烦!”
“神子是谁都可以,但是绝对不能是他。”主教肩膀颤抖着,手中油灯也左右摇摆,光晕在地面游荡。猛地,主教走向桃三。
“你这个愚蠢的家伙,女皇早就疯了,她贪食秘药,渴望长生,那些药早已腐蚀了她的意志。”
“这对我们更有利。”油灯举到桃三脸庞,主教凝视他针尖似的瞳孔。“她疯得越久,我们从中获取的利益越大。若是王座上换了年轻的王,我们的处境可就会糟透了。”
“所以,您漠视那些受苦的信众,忍受贵族的暴行?”不知何时,桃三把手拿了出来,垂在身侧,手边有隐约的光芒反射。
“哦,你这天真的蠢货。”主教沉痛地锤击胸膛,转身张开双臂,身前仿佛有数不尽的民众,正在聆听他的演讲。
“这只不过是通往永生道路上的一些磨难。”他厌恶地将刮住斗篷,铁钉翘起的木头踢开。“阿达已经记住他们的模样,等待苦难结束的那一天,神就会将他们接走。”
叠加手掌,放在额头。主教虔诚地说:“桃三,你总是理解不了我的真意,我的孩子。”他转过头,尽量让目光慈祥。“你只需要听神的话,阿达自然会指引你抵达新的世界。”
“一个没有痛苦和悲伤的世界。”
“是听阿达的话,还是听你的话。”桃三缓缓说道。今天脸上虽然没有涂抹铅粉,却依旧苍白诡谲。“您早就忘了信仰,您也被腐蚀了。”
“您曾说过,我们的存在是为了推翻旧世界,处决那些高高在上的贵族。现在,神子近在眼前,您却说女皇活着,会获得更多的利益…”
桃三缓慢地仰起脸,脖颈弯曲拉伸,喉咙几乎撑破皮肤,让喉结格外凸出。
“您骗了我。”
他低声说,飘忽不定的音线让主教警觉地竖起耳朵。“您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垂目去看旧街区的人们了呢?那些誓言您把它们兑换成金币了吗?”
“就像背叛罗利洛尔的女孩父母,您也背叛了教会。”
嘴边的胡须因愤怒而抖动着,主教捏紧油灯提手,眯着眼睛,手指的投影落在地面,像是骨瘦如柴的老鼠爪子。
不听话的东西,这些可怜又卑微的低贱东西,如果不是他给了他们一口吃的,早就死在满是恶臭的垃圾堆旁。偏偏一个个的总要不听他的话。
好了,这一个也该被更换了。不过没关系,马上就会有新的桃四,桃五出现。
主教活动脸部肌肉,想先安抚住桃三,他拉扯出笑容,转动弓着背的身躯。
却没有注意到,桃三已经不知不觉间站在他的身后,正与他转过来的眼睛对视,用一双满是失望的冷漠眼睛注视着他。
在昏暗的废墟中,灯光的映衬下。举起一把老旧的匕首,毫不犹豫地刺进他的胸膛。
“呃…”
主教茫然低下头,看着从胸口涌出的血液,伸手蘸了蘸。又伸到眼下仔细看着,才确定这真的是自己体内流出的鲜血。
桃三看着他已经变得苍老的容颜,用力将刀向他体内捅进去,直到只露出刀把。
主教喉咙上下滑动,痛苦地发出几声闷哼,抓住桃三的手腕,指甲扣进皮肤。晃动身体猛然挣扎,身体歪斜着向后退去几步,扑倒在废墟中,喉咙里传来咯咯的吸气声。
手腕上的划痕冒出血珠,侧过手臂,让血液顺势滑落滴到地面。
“我还记得第一次遇见您时,您的样子。您曾说过的所有抱负。现在您是被什么蒙蔽了吗?”
哒哒的脚步声响起,穿过断裂的石砖和朽木,桃三蹲下身体。“还是说,您一直都是这副样子?”
主教大张着嘴,嘴唇哆嗦,他艰难地呼吸。捂住伤口,试图堵住不停涌出的血液。歪了歪头看向桃三:“你这…疯子,我早就…咳…该知道,你与他们不一样。你…不愿乖乖做一条听话的狗。”
主教转回头,看着坍塌的天花板,曾经这里也是一片繁荣的街区。
他的瞳孔开始涣散,胸腔仿佛有风吹出,刮过咽喉变成沙哑的干咳。眼前似乎出现一个落魄小男孩的身影,与桃三面容有几分相似。
“我曾经也想试图改变什么,可是随着时间流逝。人总要明白,有些事是斗不过的!”
桃三的面容模糊,主教的眼神有些怜悯。“你这样一意孤行是不会有好下场的。你也会后悔,最后还是会变得和我一样。”
“人活着要难得糊涂。装得糊涂,真的糊涂都好。”他又咳嗽起来,声音变得微弱,几乎听不清了。桃三不得不弯腰凑到他嘴边。“这样才能活得久。”
“桃三,你记得。宗教也不过是掌权者控制愚民的手段,没有什么善恶,只是王手中两刃的剑。”
“咳咳…你…会后悔的。”
桃三眼神变了。“我不会后悔!”他继续追问:“所以,你早就成了女皇的忠犬?还是说,从一开始教会就是女皇创建的?”
“难道她害怕那些被遗弃的平民造反吗?所以亲自创建教会,用来操控我们?”
说着,桃三小声嘀咕起来。抱着脑袋俯身在主教胸腹处,而后不可抑制地发出笑声。
有什么比发现你一直坚守的事,是个笑话更可笑的事呢?
“你一直收留无家可归的孩童,原来是因为我们更容易操控,哄骗。”
主教已经不再发出声音,眼睛变得灰白。摔在脚边的油灯,火苗挣扎着燃烧。
桃三解开主教的斗篷,披在自己身上。拔出匕首,视线在主教脸上停留几秒,便起身转过头。
现在,谁都不能阻止他了。神子是不是神子不重要,教会需要神子指引他们,反抗,推翻,迎接新世界。
他刚想离开,这栋残破的旧舍外,有轻轻的脚步声响起,就像那个人在特意提醒他。
“谁?”
桃三警觉,他竟然没有听到任何脚步声,不知那人是什么时候到来。
脚步声逼近,一只手掌掀开油腻的帘子,钻进废墟的黑暗中。桃三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眯着眼睛聚精会神地观察,同时,缓慢向后退。
随着身影走进油灯画成圈的范围内,桃三终于从他的身形,分辨出来者何人。
“帕帕尼罗利洛尔!”
“没礼貌的年轻人。”帕帕尼右手握着一把细剑,看上去很精致,就像刚刚从陈列架上取下一样。“即使,我不再是圣骑士的一员,你也该尊称我为先生才对。”
“你为什么到这里来?”桃三向他手中的剑瞥去眼神。“你是来杀我的。”
“为什么?”桃三自问自答,他的神经绷紧,紧到他的眼瞳一直在跳跃,短短时间内,发生的事情太多了。
主教死了,留给他一个可笑的谎言。消失十年的圣骑士再出现,又是为了杀他而来。
“为了克罗诺医生吗?”
“不不不。”帕帕尼连声说。“你打扰到我的老板了。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些乐趣,有了喜爱的宠物。正高兴着呢。”
帕帕尼轻率地说:“你怎么能抢小孩的玩具。”
“我知道了。”桃三抬起沾着主教血液的手,指着帕帕尼。“你也是个疯子。”
舔了舔嘴角,他的嘴皮干裂,就连舌头也微微发白。
“曾经的圣骑士,被皇城驱逐,如今又成为别人忠诚的狗了吗?”
“愚蠢,蠢透了。”桃三眨动越发干涩的眼睛,他奇怪帕帕尼脸色如常。“难道你不渴望自由吗?和我一起打开新世界的门!”
桃三张开手掌,血液已经凝固。“你清楚那些贵族做过的肮脏事,和我一起处决他们!改变这个糟糕透顶的国度。”
帕帕尼的眼神有了变化,说不上是嘲弄还是怜悯。
“你是在讲什么老旧的笑话。天真的小子。”帕帕尼摇头:“我见过很多像你这样斗志昂扬,固执己见的家伙,妄想以一己之力改变人类历史上,早已经固定的模式轨迹。”
“可是,大部分不是倒在路上,就是成为另一个酷吏严苛的家伙。”
“事实上,什么都改变不了。”他眼神怅然若失,陷入回忆而变得空洞。帕帕尼不愿意回忆起过去,不是无法面对过去的荣光,而是无法面对曾经被规训成忠诚无畏的模样。
但在被抛弃的那一刻时,同样毫不犹豫,也不怜惜。
作为荣耀与象征王国光辉的圣骑士称呼,也不过是王族手中,血统更加高贵的狗。
帕帕尼打量桃三披在身上黑色的斗篷,下摆绣着的火焰很是精美。
“你又能做什么?你低估了王对国家的掌控。”帕帕尼流露出一丝不屑。桃三不明白这不屑是给他还是给女皇的。
“即使她已经疯了,即使她沉迷秘药很多年,即使…”帕帕尼没再继续说下去,而是转移话题。“就算你带领邪教所有人妄图造反,就算你能鼓动克罗诺医生。你走上通往皇城道路的第二天,你就会死。也许是被军队杀死,也许是被圣骑士杀死。甚至是被邪教的人杀死。”
“好吧,好吧。”帕帕尼看着桃三倔强的眼神。“假设女皇被你杀掉,也会有新的王登上王座。”
“贵族会一直存在,平民始终不会减少。纵使会更换位置,也不可能完全抹除存在。”
“我可不是来听你这些无聊的大道理的。”桃三躬身,压低身体。他总觉得自己的脖颈已经被帕帕尼盯上了,或者是被他手中的剑锁定,只有这样压低身体,能给他一些安全感。
“说得再多,也只能向我证明,你是一个无能的懦夫。一只几经易主的狗!”
他杀过很多人,为了主教承诺给他的新世界,一个美好虚幻的梦。
到了今天,他连主教也杀了,也许距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
他必须尝试!
假如抢夺神子,推翻这糜烂的国度会失败九十九次!他也会去赌唯一成功的一次。
把刀放进手肘夹住,擦干血迹。桃三握着匕首对准帕帕尼,他打不过。桃三眨着眼睛,让滚落到眼皮的汗珠继续滑落,眼睛敏感地眯成缝隙,眼角轻轻抽搐。
“我会成功的。”桃三说服自己。“如果不是你们这群碍事的家伙,总是要跳出来阻碍我。”
帕帕尼不置可否。“谁知道呢?”剑尖在身前画了一个半圆。“也许你没有盯上克罗诺医生,我们的确就不会见面了。”
“年轻人总是过于顽固。”帕帕尼有些遗憾地说。这让他想到曾经的自己。
人们会喜欢自身所没有的特质,当它在别人身上体现时,就会不可自拔地爱上他。
同样,人们也会讨厌自身所拥有的某些缺憾特点,当它在别人身上体现时,就会无可救药地怨恨他。
所爱的是幻想的自己,所恨的是对自身的不满。
帕帕尼一腿屈膝向前半步,躬身双手握剑。虽然没有剑鞘,却做出拔剑的姿势。
他不动如山,面对不肯认清事实而退缩的桃三。他只是在他冲过来时,另一只脚抬起,腰身转动,剑在半空中划过。
轻巧无声地斩断桃三咽喉,呲的一声,皮肤划破,大量的鲜血涌出,喷溅到油灯玻璃灯罩上,让周围暖黄色的光变成血红色。
匕首掉落,桃三双手死死捂住露风的喉咙,低头双肩颤动,膝盖一软,双膝跪在地面。
帕帕尼收剑,抖去血液,姿态优雅从容,步伐迅捷冷酷。
他看着已经说不出话的桃三,他正费力地捂住脖颈,弯垂腰身,蜷缩成球形。大量血液依旧从他手指间流逝,像一个个细小的支流,最后汇聚成一片,在膝盖处形成一摊血池。
帕帕尼走到血液边缘,把剑插进血液中。轻声说:“对于骑士而言,用剑埋葬是最高荣誉。”
他松开手,盯着桃三勉强抬起头,从发丝间露出的那双黑色却逐渐黯淡的瞳孔。
他似自言自语地凝望他的眼睛,说道:“这个世界就是这么疯狂,罪恶在四处狂欢,正义却躲在一旁瑟瑟发抖。”
“你早就该知道这个道理。”
“也许就不会死在这里。”
桃三松开脖颈,颤抖着抬起手,不知是想握住身前的剑,还是伸向帕帕尼。
最后只停在半空几秒,便猝然连带着身体摔入血泊中,身体痉挛几下,瞳孔彻底灰暗下去。
但他依旧努力挣扎,瞳仁里,陷入阴影的瞳孔,似乎有模糊画面闪过。
恶臭的垃圾堆旁,有一位笑容亲切的得体男士,向他伸出手。
他所渴望的幻想中的新世界,永远都不会到来了。
帕帕尼把剑留在那里,踩碎油灯的玻璃罩,让烛火顺着灯油燃烧。而后,转身离开了废墟。
外面天色很好,走出的那一刻,像是从充满黏液的虫茧内挣脱。
与这残垣断壁的破败肮脏的废墟不同,天边的云像鱼鳞一样怒张着,天蓝地像被刚刚清洗过。
身后,那些朽烂的木头,也许很容易点燃。火苗已经将其吞噬,冒出呛鼻的浓烟。
帕帕尼与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旧街区,驱车返回家中。
这几日餐厅都没有开门,看蒙丁的意思,短时间他没什么兴趣营业。
走进宅院,蒙丁在院中最能汲取阳光的地方,摆放一张躺椅。正蜷缩在椅子上,把四肢尽量摊开,抿着嘴唇,时不时舔一舔被炙烤干燥的嘴皮。眯着眼睛,眼珠偶尔在眼眶里转动一圈,像是在想什么有趣的事。
帕帕尼过去,让身影遮蔽躺椅挡住阳光,插着腰带着长者般慈祥纵容地抱怨道:“您把麻烦事全推给我了,一个人躲在这里逍遥。”
蒙丁眼珠转向帕帕尼,讨巧的眼睛,毫不掩饰摆出欢喜的弧度。
他用牙齿咬住下嘴唇,又舔了舔。
帕帕尼扶住额头,用规劝的语气,无奈地说:“难不成您还在回味那个吻吗?”
没有情人和恋爱过的年轻人,有时候在处理感情上,就是会拖沓又麻烦。
“不是吻。”蒙丁辩解。他只是在那一刻,恰好饿了。又恰好,克罗诺医生在那时散发一股甜美的气息。
“那我倒要听一听,难道您是在品尝美食吗?”
蒙丁语焉不详,压下眉毛,用手指搓着下巴。“算是吧。”他犹豫地说。
他已经想不起来为什么去啃咬克罗诺的嘴唇。
不过,回想起来。大概只是同孩子一般顽皮地举动。别的,他是没有去考虑的。
“他很温暖,帕帕尼。”蒙丁像讲故事似的说着。“一开始,他很像我的猫,落魄却高贵,有着漂亮的眼睛和洁白的毛发。”
他声音低沉下去,若有所思。“现在不一样了。他很有趣,展现出与他表现的模样,完全不符的内在。瞧瞧他那矜持又疏远的样子,得体得就像绅士模板一样,内在…也是一个有秘密的。”
“他就像在压抑激烈翻涌的情感,试图伪装成一个永远不会因为任何事而动容的玩偶。”
蒙丁张开手指,有规律地活动。仿佛正在牵引丝线。
“所以,吸引了您。您把他当做可以陪伴入睡的玩偶了吗?”帕帕尼问。“亲爱的老板,您想要独占克罗诺医生吗?”
“我可不是独断专行又蛮横无理的人。”蒙丁揉捏自己的脸颊,呢喃道:“我可是被狠狠打了一巴掌。”
帕帕尼托住手臂,抬起下颌哈哈大笑,他显然乐意见得蒙丁吃瘪的样子。
“您太突兀了,一定是吓到克罗诺医生了。”帕帕尼假模假样地说:“真是一场失败的亲密戏码。”
他可不想表现出幸灾乐祸的态度,手指按住嘴唇两边。
罕见的,蒙丁脸红了。露出羞涩含蓄的笑,指腹摩擦柔软的嘴唇。也许,正是因为克罗诺外表看上去,像是如太阳般长久散发着光芒。可只要一靠近,便立即能感觉到他的拒绝,那光只有亮度没有温度。才会纠缠不清地吸引来各种奇怪的家伙。
“您真是青涩呢。”帕帕尼打趣。“如果您一定要继续回味下去,浪费时间的话。还不如再去见一见克罗诺医生。”
“我可不是在回味!”蒙丁立马反驳。他从躺椅上坐起,手臂搭在扶手。“他散发一股清甜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