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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县。
求真书院。
讲台前的陈夫子面带欣慰,把批阅好的文章递给了文珠,“写得不错,大有进益。”
文珠接过试卷的一刻,两人的手指触碰了在了一起,旋即又分开。那温热的触感,却直达文珠的心底,让他的心陡然热了起来。
他带着兴奋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可这股高兴劲儿,在看到孔寿山和曹旭被陈夫子盛赞后,便消散得无影无踪。
这两人一直各有输赢,轮流坐着求真书院魁首的交椅,文珠与他们之间仍存在着不小的差距。
陵县偏居嘉朝西北,文风历来不盛。五十年前才出过一个进士,二十年前才出过两个举人。
若是在陵县的求真书院读书,能时常得个一二名的成绩,才算来日登科有望。
因而,就算文珠这一次的考试有了进步,仍是不够看的。他的心里难免低落了起来,就连陈夫子口中说出的种种讲解,都变得虚无起来,半点没能走进他的心里。要知道,他平日里是最喜欢陈夫子讲学的。
正当他垂着头,出神地搓着书角时,整个学屋突然安静了下来。
只见院长领着一位新同窗走到了台前,学子们无不新奇地看着他们。
“周元俊,你先坐到最后一排的空位上。”院长简单介绍了一下这位新人,便让他去落座。
周元俊点头,缓缓向那空位走去。
这位新同窗不仅生了一副上好的样貌,穿得也分外惹眼。他身上精美的绸衣和腰间摇曳的美玉,无不彰显着他的富贵。
这样不凡的气度,与陵县这般的小地方实在不衬,难怪引得一干学子惊异侧目。
待到人走近了,文珠才慌忙低下头,把视线从那人的脸上,放到他洁白如新的鞋上。上面绣着精巧的花样,即便是文珠这等不通针线的读书人,也能从中窥探出绣工技艺的精湛。
文珠能感受到,周元俊坐下了。
他身后的位置,空了许久,突然有人来坐,倒让他的心里生出了几分别扭和不适。
种种缘由交杂在一起,今日在书院里渡过的时光,对文珠来说颇有些难熬。
好不容易熬到放课的时候,其他同窗直接涌到了周元俊身边,七嘴八舌地问着问题,而文珠则慢吞吞地整理着桌面上的书本。
他虽然没凑这个热闹,可收拾东西的时候,也一直在支着耳朵听着他们谈话的内容。
原来这周元俊是京中来的,过来投奔他的表叔,也就是陵县的父母官。
闻言,众人对他更加热情起来。周元俊也颇为豪爽地说,“我初来乍到,今晚就请各位同窗一起去凤仙楼用饭吧。”
大家欢呼起来,都说自然要去捧场。唯有文珠赶忙收拾好了书本,向周元俊推辞了这事儿,“周兄,我父亲已经备好了吃食,不好让他等着,我就不去了。”
周元俊盯着他低下的头,露出一个笑容,“你先回去告知你父亲此事,再来凤仙楼和我们一起用饭,不就好了。”
“多谢周兄,只是我家里住得有些远,一来一回定是赶不及的,我还是回去了。”说完,文珠便直接往屋外走。
“元俊,以后再有这种事情,不必问他。文珠向来高傲得很,是不肯与我们这些同窗出去吃饭的。”
说话的人根本无意控制自己的声量,文珠自然也听到了。
赴宴饮酒,纵情谈笑,文珠又怎么会不喜欢呢。只是人与人之间交往,讲究个你来我往,必定是今日你请我,明日我请你,文珠可没有这些多余的钱财。
他的父亲是个普通屠户,但心气很高,一心想养出一个读书人。便从镇上搬到了县里,供文珠读县里最好的书院。
就算不提学费,一年下来,光是笔墨纸砚上的花费也是不少的。文珠又如何忍心,再给他父亲增加无谓的压力。既如此,他便从不参与学子之间的风花雪月。
再者,这个学堂里的学子,多数出身于县里有头有脸的人家,文珠也知道他们瞧不上自己的出身。他便也不愿与他们凑在一处,省得惹人厌烦。
至于同窗之间的这些议论,他只当没听见。这些话起初还能伤害到他,可如今已经算不得什么了。
“他叫文珠?好名字。”
是呀,文珠忘了向周元俊介绍自己的名字。
众人调笑,“多像个女人名字。”
文珠身体一僵。
“够了,何必口出恶言。人家父亲正等着,他才急着回去,你们对朝夕相处的同窗,就是这个态度吗,简直没有半点儿读书人的风骨。”
一时之间,整个学屋都静了下来,无一人敢辩驳。
文珠的脚步顿了顿。正所谓良言一句三冬暖,周元俊不过第一次见他,就能不被这些人的言论干扰,为他辩驳一句,令他心中不由生出了感激之情。
“文珠兄留步,”周元俊从书院里追了出来,拉住文珠的衣袖,“我用马车送你回家,告知你父亲我们要去吃饭的事情,然后再一起去凤仙楼。这样一来,岂不是两全其美。”
虽然周元俊的热情让文珠感动,可他实在不想与这班同窗打交道,只得再次拒绝,“多谢周兄好意,我家中实在不方便,还是先走了。”
文珠推掉衣袖上的手,却又被周元俊握住手掌,“大家以后都是同窗,何必这么客气。走吧,我送你。”说着,他就拉着文珠往马车方向走。
其他人也从书院里走了出来,看到两人拉扯,心中满是疑惑。这个文珠,性格并不讨喜,出身也低。虽说是样貌清秀异常,可这对男子来说也不是什么优势,真不知道他哪里得了周元俊的青眼。
“他们都瞧着呢,咱们这般撕扯不好看,文珠兄还是快上车吧。”
文珠看着围观的这些人,心中的坚持也开始松动。见状,周元俊示意车夫放下矮凳,便扶着人进了马车里。
车帘放下,那些烦人灼热的视线终于被隔断。
车外的鞭声响起,车轮开始滚动。
车厢内的文珠不知该将视线放在何处。周元俊就坐在他对面,相对狭小的空间里,两个不甚熟悉的人凑在一处,气氛实在称不上自如。
周元俊用目光描绘着文珠秀美精致的五官。说实话,他一进学堂就被文珠吸住了视线。
他来到陵县已经月余,所见之人大多皮肤粗黑,就算是十几岁的少年,也少有相貌出挑的。文珠却生得十分白皙漂亮,浑然不像当地人。
他这样的相貌就算放在西京,也称得上出彩了。一路上,周元俊主动开口,引着文珠和他交谈,两人之间的氛围总算融洽熟络了些。
马车停在了路口,此处离文珠家尚有一段距离。连日来的雨水,把土路砸得泥泞不堪,马车也不容易通行。
“周兄,去我家中坐一会儿吧,喝杯茶水也好。”
周元俊掀开马车的帘子朝外看了几眼,又将车帘放下,“我这个人最不擅长和长辈打交道了,下次有机会儿,我再去拜访伯父吧。”
文珠便自己下了车,往自家院子跑。他不仅不嫌周元俊傲慢,心里反倒还松了一口气。他一点也不想看到,周元俊洁白的鞋子上沾满污泥的样子。
屋子里的文屠户正在做饭,他听了文珠要和同窗一起去酒楼,高兴地催促他,“快去快去,别让你那些同窗等着你。”
虽说是新同窗相请,文屠户还是给文珠带了些铜板,怕他在同窗面前失了脸面。
站在院门口,看着渐渐远去的马车,文屠户大有老怀安慰之感。他这个儿子听话懂事,是个再好不过的孩子,就是不愿意和人打交道。如今交到了朋友,也算是喜事一件。
等文周二人到了凤仙楼,其他人早已落座。见周元俊进来,都纷纷起身和他打招呼。
周元俊让人加了一把椅子,让文珠坐在自己旁边,“也不知道为何,我一见文珠兄就觉得他面善,想来这也是一种特殊的缘分。”
这样的热切,文珠也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来回应。可想说的话在心里滚了几圈,大部分都卡在了喉间,最终只蹦出一句,“多谢周兄垂爱。”
见周元俊脸上并无介怀之色,文珠才敢坐下。
席间之人高谈阔论起来,气氛迅速变得火热,这份火热竟然没有将文珠排除在外。
“来,文珠,我敬你一杯。你平日里也该多和我们来往,像这样饮酒谈天,多好。”
李益面带笑意地把酒杯伸到文珠面前。这位向来拜高踩低的同窗,竟然第一次对文珠露出了极尽平和的笑容,好似往日的那些无视和冷淡都不曾存在过。
这样的场合之下,文珠是不能拒绝的,便将杯中酒喝下,应了一句,“好。”
有了李益的破冰之举,其他人也纷纷举起酒杯,和文珠喝起了酒。文珠自己知道,众人心中更知道,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是因为周元俊对他的另眼相看。
一连几杯白酒入肠,文珠的白面皮上很快就染上了红色。
他一个终日只往来于家中和书院的人,何曾喝过什么酒,就连他父亲喝酒时都避着他,怕他染上酒瘾,误了心性。
周元俊对他人朝文珠递酒的行为,不仅没加以阻止,甚至乐见其成。毕竟美人醉酒的样子极为极赏心悦目。
酒过三巡,众人终于散去,这时的文珠早已面色通红,脑袋昏沉,整个人如同浮在云端。
周元俊扶着文珠走出了凤仙楼,准备先送他回家。怎料刚把人扶上马车,他表叔府上的家仆就来催他赶快回府。
这个表叔虽和周元俊血脉相近,但因他长期在外做官,两人之间接触颇少,关系并不亲近。
再加之周元俊是离京避难,他对周元俊的管束便非常严格,这也让周元俊早已心生不满。
可他也知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只好冷着脸回那个家仆,“我知道了,去一旁等我片刻。”
躺在马车上的文珠已经双目紧闭。他这副毫无防备的样子,看得周元俊心中发痒。
他伸出手掌,抚摸文珠细嫩的面庞,起初,这只手还算老实。可渐渐地,那手越来越向下,意欲滑进文珠的衣衫之内。
“周兄。”
文珠突然睁开了眼睛。
周元俊被他吓了一跳,迅速抽回自己的手。
“周兄,多谢你今日带我来凤仙楼。”
今日的文珠是高兴的,他虽然面上不显,可心中也是渴望和同龄人建立友谊,享受同龄人之间的玩乐。
哪怕今日的热闹是虚假的,短暂的,但他也获得了尊重和快乐。而这一切都是周元俊带给他的,文珠心中自然对他怀有万般感激。
“多谢你,周兄……”
文珠的声音又低了下来,眼睛再次闭上。看来他刚刚的举动,完全是无意识的行为。周元俊见他这样,也没再久留,吩咐车夫刘白将他送回家后,自己也离开了凤仙楼。
一直等着文珠回家的文屠户,第三次走到院门外,看向黑漆漆的道路,盼望着那里出现光亮。
或许是月亮听见了他的心声,比光亮先行的,是马蹄的声音。文屠户连忙提着灯笼,往声音的来处走去。
果然是白日里见过的马车。
“小哥,车上可是文珠?”
“文公子醉了,我去扶他下来。”
“不用不用,喝酒的人身子沉,我去叫他。”刘白也没再坚持。
文屠户把文珠扶下马车,“小哥多谢你,那我们先回家了,夜里路黑你慢点儿走。”
刘白点头,便驱车离开。
文珠在睡梦中被叫醒,本就难受,又在马车里晃悠了这么久,没一会儿就坚持不住,扶着他爹吐了个昏天暗地。
文屠户拍着儿子的后背,心里心疼嘴上却不住唠叨,“就算今天高兴,也不能喝这么多呀。第一次喝酒就敢喝这么多,看你明天早上难不难受。”
“爹……”文珠刚想说话,胃中之物又涌上了喉头,再次吐了出来。
“好了好了,别说了。”文屠户拍着儿子的背,等他彻底吐干净了,赶忙把人扶到家中。
进了屋子,光线变亮,文屠户才发现文珠的鞋面和衣摆上都沾上了呕吐物。他先给文珠擦了身子,又给他换上了一身轻薄衣裳,好让他睡得舒服点儿。
做完这些,他又把文珠的衣物鞋子洗了干净,挂在了院子里。忙活了好一阵,把里里外外收拾干净,他才吹灭蜡烛,上了炕,安安心心地睡着了。
这些琐事,文屠户做得十分麻利。他虽是个有些粗糙的汉子,可文珠娘走得早,这些年来他是又当爹又当娘,早已习惯了如此照顾文珠。
第二日,文珠是被他爹推醒的,“儿子,快起来去书院了。”文珠头痛欲裂,强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看了他爹片刻,又闭上了眼睛,困意再次将他紧紧包围。
文屠户见状也不废话,直接舀了一盆井水,把毛巾打湿后铺在了文珠脸上。
文珠被冰得一激灵,“爹!”
文屠户乐呵呵地看着文珠皱着脸的样子,“赶紧起来穿衣服,饭早就做好了。”
文珠又拿那冰帕子擦了擦脸和脖子,才起了身。
他平日里是最早去学堂的人,今日虽到得晚了不少,还好并未迟到。
学堂里已经来了不少人,正凑在一处议论周元俊。他们父母都是县里头有脸面的人物,消息自然知道得也快。
“你们猜,周元俊为什么放着好好的西京不待,偏要来咱们陵县读书?”
其他人催促李益,“别卖关子了,快说快说。”
李益压低声音,“我问了我爹,他说周元俊是在京里犯了事,才来咱们陵县的。”
“难怪呢,要不他怎么会来咱们这破地方,”接茬的人有点儿兴奋,“他到底犯了什么事?”
“这我就不知道了,总归不是杀人放火的大事吧,要不他的小命怎么还在?”
有人接话,“恐怕所犯之事也不小吧,要不哪里需要跑这么远。”
众人附和。
话题一转,有人艳羡地说起周元俊昨日的阔绰,“他的家境应该也不简单,昨日去了那么多人,都是他付的银子。咱们爹娘哪能给咱们这么多银钱。”
“不说他的穿着打扮,就单说有一个侍从护着他,还有一个车夫专门伺候他,这派头咱们谁能有。”
话音戛然而止,他们发现文珠走进来了。
文珠和他们打了个招呼,李益亲热地搂住他,“今日怎么来晚了。”
文珠挣开他,“有些起晚了。”他径直走到自己的位置上,翻出书本,默默翻看着。
周元俊随后也走进了学屋,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他见文珠双眼发红,神色疲乏,便捅了捅他的后背,“怎么这么憔悴?”
文珠不好意思道,“这还是我第一次喝酒。”
“文珠兄真是纯洁少年。”
文珠被他说得不知如何回应,只好转过身去,装作认真看书的模样。
到了今日放课的时候,文珠的桌前笼罩上了一层阴影,“周兄?”
周元俊露出白皙的牙齿,“我想朝你借,夫子今日讲的书。”
文珠赶忙翻出包里的书,递给周元俊,“你拿去看。”
“多谢,我会尽快还你。”
文珠被他脸上的笑容弄得口齿都不伶俐了,“好,好的。”
直到走在回家的路上,回味起周元俊的笑容,文珠还有几分恍惚。
回到家里,文屠户正皱着眉头,站着捶腰。文珠见状赶忙把他扶到炕上,这是他爹的老毛病犯了。经年的搬搬抬抬,终究在这个男人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损伤,更何况他的右膝下还有旧伤。
文珠边给文屠户按腰边说,“爹,你今天就歇着吧,有什么活交代我做。”
“你一个读书人,少碰这些。”
据文屠户说,他们祖上也是书香门第,只不过没落的年头久了一些。如今,让文珠科举及第已经成了文屠户的执念。
“读书人怎么了,多的是读书人没中举的时候,又要干农活,又要讨生活。不说咱们身边,就是书里边儿这样的故事也很多。”
文珠搬出书本,文屠户这才没了意见。他交代儿子分出猪肉,送去县里的饭馆。
文珠换上旧袍子,利落地分出半扇猪肉,抗在肩上就往院外走。他毕竟是山野人家出身的孩子,虽然有爹爹爱护,可这一身的力气和分肉的功夫还是有的。
求真书院。
“周兄,那书你可用完了?”那日借给周元俊的书,他还没归还,明日可就要用到了。
周元俊一脸歉意,“啊,实在抱歉,那书被我弄丢了。”
说完,他观察着文珠的表情。
文珠听到后,果然急了,“这要怎么办才好。”这年头的书本可是金贵东西,若是买,要花不少钱,若是抄,也要费些功夫。
“我带你去买一本不就好了,”周元俊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捏了捏,“不过,你要带我去转转这陵县,我来了这些天还没好好逛过呢。”
时值夏日,白昼长,文珠也就应了。陵县地处偏远,物产并不丰饶,县城里只有南北两街,算得上繁华。
下学后,文珠先是带着周元俊去了南街。今日摆摊的商贩很多,街旁的食物香气钻进了文珠的鼻子里,他不由吞了吞口水。
周元俊停在一个小摊前,“老伯,来两个羊肉饼。”
“吃吧。”
文珠看着递过来的羊肉饼,愣住了,他没想到周元俊是买给他的,连忙推拒,“你吃就好,我不饿,不想吃。”
“不知道是谁的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快吃吧,都吃掉,我吃不惯羊肉。”周元俊把饼塞到文珠手里。
看着周元俊前行的背影,文珠极不好意思地说了一句,“多谢。”
南街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两人闲逛的时候,只要有什么东西被文珠多看了两眼,周元俊定会买下来。
这不,周元俊又捏起一块儿绿豆糕,送到了文珠嘴边,“你尝尝好吃不。”
“周兄,我已经吃饱了。”文珠连今天的晚饭都可以不用吃了。
“最后一块。”
文珠想接过,被周元俊阻止,“我喂你。”
旁边的小贩早已奇怪地,看着举止亲密的两人,文珠急忙咬住绿豆糕,闷头往前走。
才走出去数十步,就又被周元俊拉住,“文珠,你瞧,这不就是家书店吗?”文珠抬头,果真是。
两人进去后,他很快就找到了自己丢失的那本书。本想直接结账,见周元俊还在转悠,他便拿起其他闲书,翻看了起来。
文珠手里的话本,纸张粗糙,印刷简陋,可新奇的故事还是让他沉迷其中。
“喜欢话本?我给你买上几本。”文珠赶忙拒绝,陵县的话本都是从州府进的货,卖得可不便宜。
周元俊认识文珠没几天,就已经听他说了几百个“不”字,早就不耐烦他那副磨磨叽叽的样子,便直接朝自己的侍从使了个眼色,没再劝文珠买书。
走出书店后,两人之间的气氛怪异了起来,谁都没再说话,静默的气氛流转在两人之间。
文珠见到周元俊不言不语,面色发冷的样子,心中一紧,“周兄,我是不是惹你生气了?我这个人嘴笨,若是哪句话说得不对了,还望你见谅。”
“我有什么生气的?”
文珠用指甲抠着手指,“那咱们去北街?”
“不去了,想是没什么好逛的,连西京的百分之一都不及。”
文珠不知如何接这话。
周元俊提出了新要求,“文珠,你带我去城外看看吧,我听闻陵县的景致还不错。”
文珠自然赶忙应允,把周元俊带去了陵江边。流经陵县的陵江江面宽阔,水流平缓,远有青山作景,近有芳草柳树,遥遥望去山水相称,有几分江南味道,在西北之地确实是难得的好景致。
周元俊终于满意了,他直接坐在岸边的草地上,远眺青山。毕竟两个人已经逛了许久,他也有些疲乏。
“抱歉,我刚才有点儿着急了。你借了我书,又带我熟悉陵县,我送你东西,不过是为了表达感谢之意。可你偏偏样样都不愿意接受,我心里便有点儿郁闷。”
文珠听到过很多不友善的言语,可和他郑重道歉的,周元俊还是头一个,更何况他本意是好的,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情,“周兄,对不住,我只是不好意思平白接受你的礼物,没想惹你不快。”
“说开了就好了,以后我再送你什么,你可要好好收着,这都是我的心意。”
周元俊索性躺在了草地上,还把文珠给拉了下来,“你也躺着,这样特别舒服。”
周元俊变脸变得太快,他顷刻间就成了如沐春风的模样,脸上还带着几分恳切,仿佛那个摆脸色的周元俊从未出现过。
两人静静躺着,一时无话,但肩膀却挨得极近。周元俊转过了身体盯着文珠的侧脸,引得文珠不好意思地闭上眼睛。
一根手指手点在文珠的鼻头,“你生得真好看。”他的鼻子精致而挺翘。
暧昧的红色迅速蔓延到文珠的脸上,他张了张嘴,喉咙因为身体里的热意而变得干涩,一时之间竟发不出声音。
“你也转过来吧,这样舒服。”文珠尽量平复自己的心跳,转过了身子,只敢描了一眼周元俊的眼睛。他那双迷人的眼里,此刻盛满了笑意,让文珠的手脚都有些发软。
那人的嘴唇越靠越近,近得文珠有些承受不住。他赶忙又转过身子,把后背留给了周元俊。
“耳朵红得这么厉害?我见到你头上有一只小虫,想帮你拿掉。”
原来是自己自作多情了,文珠羞恼于自己的反应太大。人家未必喜欢男子,就算喜欢男子,也不是想亲他,真是尴尬。
周元俊用手指弹了一下文珠的头发,“好了,虫子飞走了。”
周元俊的胸膛靠得太近,如同太阳一般熏得文珠后背发热,暧昧的氛围流转在两人之间。
刘白见两人躺在一处,便没敢靠得太近,只好扯起嗓子,“周公子,该回家了。”
见人不答,刘白只好走得再近一些,“周公子,已经到了回家的时辰。”
“好了好了,你是叫魂呢,还是把我当成了聋子,”周元俊面带不快地起了身,“你先送文珠回家,我和王利回去。”王利是他从京中带来的侍从,刘白是他表叔安排的车夫,二人都有功夫在身,负责保护自己的安全。
文珠下意识地又要拒绝。
“文珠,不要再说不字了,你要当我是真朋友就别这么客气。你要是再说出我不喜欢的话,我可就不客气了。”
文珠只得同意,“多谢周兄。”
“快回吧,马车上的东西记得拿走。”
文珠上了马车才发现,车厢里摆着数十本书,就包括他刚刚翻阅过的那个话本,周元俊竟然如此心细。文珠把它拿起,轻轻嗅着上面的墨香。
马车晃晃悠悠,走了快半个时辰才把文珠送回了家里。
他下车时看到刘白的嘴唇已经干裂,“刘大哥,进屋喝点儿茶水吧。”
“客气了文公子,周公子那边还在等着我。”说着他就要驱车离开。
文珠见文屠户从屋子里走了出来,赶忙拦住刘白,朝文屠户喊,“爹,快给刘大哥倒点儿茶水。”
“哎。”文屠户跑回屋里,拿了一壶水和茶碗递给文珠。
一大碗茶水摆在眼前,刘白只能接过,“多谢。”
“小哥,一碗水还值当说谢吗,”文屠户又拿出一个袋子放到马车上,“这是我从山上摘的果子,酸酸甜甜的,挺好吃,你带回去给家里人尝尝。麻烦你总是送我们文珠回家。”
刘白没再推拒,他发现文屠户远比文珠更加善言,两父子的性格倒是很不同。
文屠户见刘白看着他的腿,笑着解释:“年轻的时候伤到了腿,这岁数越大,走路越不利索了。”
刘白点头,只说回府当差,文家父子自然不好再阻拦。
文屠户早把饭菜摆在了桌子上,文珠回来的晚,饭菜也凉了,还好现在天儿热,也不碍事,“其实最应该谢的是你那个同窗,他叫什么来着,人家总是让马车送你回家。”
“以后有机会再说吧,他们家条件好,寻常东西也看不上。”
文屠户颓然地叹了口气。
往日放课的时候,文珠走得都很早,偏偏今日动作迟缓,等到所有同窗都离开了,他才拎着猪肉,去了陈夫子的书房。
周元俊的玉佩落在了学屋,他返回来取时,看见了文珠离开的背影,他好奇地跟了上去。
书房门开着,里面坐着的陈夫子正在认真地写着什么。等到他写完,文珠才敢叫他。
“老师,我给您拿了一些猪肉。”文屠户给每个夫子都会准备猪肉,只因自己儿子最喜欢陈夫子,他准备的次数总是更多一些。
陈夫子一如即往的拒绝,文珠一如既往地把肉放在了桌脚旁。师生之间若是不说学业,自然没什么话题可聊,文珠站在陈夫子面前既紧张又局促。
还是陈夫子先问了他最近的学习状态和家庭情况。因为文珠的勤奋好学,陈夫子对文珠的关注还是比较多的。
对于这些问题文珠都一一回答了。
“对了,我明日开始就暂时不讲课了。”陈夫子把话题拉到自己身上。
“老师是有事情吗?”
“我要成婚了,定在十日之后。你和你父亲若是有时间,一定要来参加我的婚宴。”
文珠愣了一会儿,“恭喜老师,祝福老师和师母举案齐眉永结同心。”
他是为陈夫子高兴的。陈夫子因为迟迟未成婚,遭受了很多非议,就连学院里的学子和其他夫子们,都多多少少为此议论过他。
陈夫子一脸温柔地道谢。文珠离开书房后,心中不禁失落起来,他呆愣楞地走出了书院。
周元俊赶忙跟了上去。
“想什么呢?”
周元俊的巴掌拍在了文珠的背上,把他吓了个激灵,“没,没什么。周兄,你怎么在这儿?”
“你不是因为陈夫子成婚伤心?”
文珠心中一惊,“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说错了,你不喜欢他?”周元俊一脸促狭,“他有什么好的。论相貌只能算是平平,论学识,他至今也没能考个举人功名,还比你大了那么多。”此人的失意,从他年近而立才要成婚,就能看出几分。
文珠惊慌失措地捂住周元俊的嘴,又下意识地看向四周,赶紧把他拉进了小巷里。这番话要是被其他人听到了,那可不得了。
“心虚了?”周元俊也是同道中人,文珠的那种神情自然逃不过他的眼睛。
文珠垂着眼睛,不敢看周元俊,他不知道对方是怎么知道的。
“怕什么?”文珠的下巴被周元俊抬起,“你不是一个人,我很小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喜爱男子了?”
文珠震惊,“真的?”
“骗你干嘛。”
“那你是怎么发现的?”文珠眼巴巴地看着周元俊。
“像我们这种人,少年时总会被一个人引着,发现自己的不同之处。这是开启情事的关窍,并不意味着是真的喜欢对方。”
“就说我吧,我当年有好感的那个人,他的样貌我早已记不清了。总有一天,陈夫子对你而言也会如此。”
文珠思索了一会儿,还想多问他一些事情,“周兄,那你以前……”
“周公子,老爷吩咐,今日需要尽早回家。”
“没看我正在聊天吗?”这个刘白总是在关键的时候出来煞风景。
文珠的鼻子被周元俊刮了一下,“好了,我家中有事,先回去了。”
两人分开后,文珠又回头看了周元俊一眼,他一脚踢在了刘白的膝盖上,嘴里还说着什么,刘白则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文珠回身,用指甲一下下地抠着手指,试图驱走心中升起的不适。
文珠回到家里干活的时候还没什么,等到晚上躺到炕上,就翻来覆去地心绪难平起来。
起初是想象陈夫子成婚的场面,其后又想起周元俊的话语。那番话和他的脸反复出现在文珠的脑海里。
他虽和同窗之间的交往不多,但也能听到他们聚在一堆谈论女孩子。文珠在这个时候就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对劲儿,比起女孩,他更加关注男子的体貌。
他不知道自己是天性如此,还是因为他生就了一副这样的身体,使得自己喜欢男子。
陈夫子是他身边最有风度又相对年轻的男人,他自然将目光更多的投注到他身上。
至于周元俊,他们认识的时间虽然还很短,但他的样貌和气度,确实非常吸引人,文珠在他面前总是异常的紧张。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是,他是文珠认识的第一个“同类”。
原来像他们这样喜爱男子的人,与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不同,甚至对文珠更加的和善和温柔。只是,周元俊的身体必定不像自己这般“特殊”。
“儿子,睡了吗?”文屠户进了西屋,小声地问了一句。桌子上摆了两个人的饭菜,文珠却没动过。
“爹,你咋才回来。”文珠下了炕。
父子两人坐在饭桌前。
“你舅舅,身子又不好了,比之前还严重。我出去走了几户人家,借到的钱也不够。”
“需要多少银子?”
“十两。”
文珠皱起了眉头,这笔钱数额可不小。他母亲早逝,就留下这一个哥哥,早年间舅舅家对他们父子也多有照拂。只是前些年开始,他舅舅的身体就越发不好,生计也更加艰难。
“过几日我休假了,去看看舅舅。”
“嗯,该去看看,但你不用操心,好好读书,钱的事情爹来想办法。”
文珠扒着饭没出声。
求真书院。
今日的第一堂大课结束,各位学子该去方便的去方便,该去喝水的去打了热水,剩下的一些仍旧留在学屋里,凑在一处闲聊。
文珠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心中百般纠结,盘算着到底该如何开口。眼看着下一堂的夫子已经进了学屋,意味着马上又要开课。
文珠只能鼓起勇气主动找了周元俊,“周兄,能出去说几句吗,我有点儿事要拜托你。”
文珠主动找自己,可是稀奇事儿,周元俊拨开围着他的同窗,“自然。”
“什么事儿呀?”两人到了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
文珠垂着头,起先还不愿意说,在周元俊催促之后,才说了自己舅舅的事情。他前几日已经去见过他舅舅,记忆里那个高大俊朗的男人,面貌已经越来越模糊了。如今的他大部分时间只能躺在床上,瘦得脸颊都凹了进去。
舅舅的身体如此不好,文珠也顾不得自己的脸面,主动和周元俊开口借钱。
“要多少?”
“十两?”远比周元俊预料的要少,他从衣服里拿出五张十两的银票递给文珠。
文珠太感激他了,只肯拿了一张,“多谢你周兄,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激你了。”
文珠高兴的不知如何是好,他现在只想赶快回家,把钱给他舅舅送过去。
周元俊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么高兴外放的样子,花点小钱就能博美人一笑,还是很值的。
“你瞧瞧,你瞧瞧,人还是要读书的,要不然你去哪儿结交这么好的朋友,”文屠户看到儿子拿回来的钱,一阵长吁短叹,“这回咱们家一定要好好谢谢你那同窗。”
文屠户想了一阵儿,“这样,我等会儿去你赵叔家换两只野鸡,你趁着天还没黑去山上摘一筐果子,再凑上十斤猪肉,咱们明天就给人家送去。”
两人分头行动,顺利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到了第二天早上,文屠户先把文珠送到了求真书院,两人一起在院门口等着周元俊。
“他咋还没来?”文屠户已经等了一阵儿。
“爹,要不你先走吧,我给他就好了。”周元俊平日里就来的晚,今日来得更迟了。
文屠户犹豫了一会儿,他还要去北街摆摊,去晚了可就没有好位置了,“行,那我先走了,让人家知道咱们的心意就行。”
文珠都站累了,周元俊才姗姗来迟。他扫过文珠带来的谢礼,“你太客气了,瞧你被晒的,赶快进书院吧。刘白,你把东西搬到车上。”
“是。”刘白应下。
今日的周元俊很消停,下了学就直接回了县令府,没再去瞎逛,刘白也就能早点儿回了家里。他先去到厨房,把猪肉和野鸡放在了灶台上,又拿出陶盆开始洗果子。
正在做饭的刘白娘纳闷,“你从哪得的这些东西?”
“那个周公子给的。”
“哎呦,他可真好。”
这样的肉食对于普通人家来说确实难得,却入不了周元俊的眼,否则,这些东西也就不会出现在刘白家里了。
刘白娘高高兴兴地说,“现在天儿热,这些东西也放不住,我等会儿就做出来一点儿。正赶巧,你小妹明天能回家,剩下的明天再做。”
“嗯。”刘白小妹如今也在县令府上做事,一个月只能回家两天。想到许久未见的妹妹,刘白心里也生出了开心。他爹走的早,一直都是母亲带着他们兄妹过活,感情自然不一般。
这日,文珠一进学堂,就看到三个同窗坐在一起商议,要送周元俊礼物,马上就要到他的生辰了。
“文珠,你准备送什么?”见文珠进来,一人马上问道。
“我还没想好。”
他们笑,“你可得准备一个好点儿的,周元俊对你可不薄。”
“我知道。”其实文珠也在为这件事儿发愁,这礼物送得轻了,必定入不了周元俊的眼。送得重了,自己又没有那么多钱财。
下学的时候,文珠看着周元俊走向马车的身影时,还在琢磨这件事情。
突然,一条小狗阻住了周元俊的脚步。文珠见他饶有兴致地逗弄着那条小狗。它通体纯黄,唯有四个爪子是白色的,生得十分可爱,看着只有四五个月大的样子。
文珠上前,“周兄,你喜欢小狗?”
“何止喜欢,我是喜欢得不得了。”
“那你家里肯定养了不少吧。”
“我还没养过小狗。”
“真的?”
“骗你干嘛。”周元俊不知道他凭白高兴些什么。
文珠知道要送什么了,他舅舅家的大狗,前些日子才下了两个狗崽,现在还不到一个月大呢。
其中一个小狗,生得特别健壮漂亮。它全身雪白,毛发上没有半点杂色,唯有鼻子旁有一个小黑点,更彰显出它的特别。
文珠相信任何一个喜欢小狗的人,都拒绝不了这么可爱的小东西。
果然,在文珠把小狗当作礼物送给周元俊时,他看起来很开心,“瞧瞧,它可真漂亮。你是人中美人,它是狗中美人。”周元俊点了点小狗的鼻子。
刘白就在旁边站着,这番话说得文珠很不好意思,那眼神中流露出的嗔怪,让周元俊下腹一紧。
“文珠,等会儿去我…”
“公子,大人还在府里等你。”刘白上前打断他。
“哪轮得到你这个杂碎多嘴。”
“好了文珠,谢谢你的礼物,不过我今日要回去陪家人,咱们改日再聚。”
到了家里,下了马车后,周元俊把那条小狗放在刘白怀里,“给后厨送过去,先让他们养上几个月,再处理掉。”
刘白看着躺在怀里的小家伙点了点头。
周元俊的双脚本已迈入府中,又退了回来,“刘白,在文珠面前,你应该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吧。”
“公子,刘白知晓。”
“那就好。”周元俊最瞧不上他这副冷冰冰的武夫模样,要不是他表叔认定此人武艺上佳,能保护自己,周元俊早把他给打发走了。
求真书院。
李益凑到周元俊身边,“元俊,等会儿我请客,去凤凰楼。”
“不去。”
“你家里有事?”
“那倒没有,我要和文珠去吃饭。”
“你们真够腻歪的,加上我们几个人能怎么样?算了,那我们不去了,你
不在也没什么意思。”
周元俊看着文珠的脸,“文珠生得多赏心悦目呀,你们这几个不堪入目的只会让我眼睛受罪。”
今天“哎呦呦,”李益发出一阵怪笑,“瞧瞧这两个人,真是浓情蜜意。”
文珠的脸有些发烫,周元俊并没有说起过要和他一起吃饭,而且他的话里似有暧昧。
“周兄,我……”
“我什么,走吧,”周元俊一路拉着他,“怎么,和我一起吃个饭都不行吗?”
“我爹……”
“这借口真不新鲜。”文珠每次刚说几个字,就能被周元俊驳倒。
两人坐到了一个较为偏僻的包厢里。他们只有两个人,菜却上了整整一桌。
“周兄,点这么多菜,实在太破费了。”
周元俊不悦,“你能不能别再叫我周兄了,听着特别生疏,叫一句元俊来听听。”
“叫一声。”
“叫呀。”
文珠被催得脸热,小声说了一句,“元俊。”
周元俊捏紧了杯子,“这多亲近,好了,动筷吧。”
饭吃到一半,周元俊突然想起了文珠的舅舅,“你舅舅身体怎么样了?”
“略有些起色,还是不大好。”
“这样吧,我表叔认识一个大夫,在陵县也是数一数二的好手,我让他去看看。”
“多谢周兄。”文珠真是满心感激,又不知如何报答,周元俊自从来了陵县,就对他百般帮助。
“今晚多喝几杯就算是谢我了。”
文珠哪里还好意思拒绝,一杯杯白酒入喉,酒意在他脸上留下了两缕红痕。
周元俊见时机成熟便开了口,“文珠,我上次和你提起过,我喜欢男子。其实,我现在就有喜欢的人。你猜这个人是谁?”
“这,元俊,我不知道。”文珠不敢看他眼睛,也怕周元俊说出那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