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时万分感谢的是,他给我名字的前缀,至少还保留了我最后一丝尊严。我已经不希望自己的名字再与“丧母”这个关键词捆绑在一起了。
他应当是坐在那里很久了。只是先前,我的眼里只有女墙外的那方空间,我的脑海里只有求死的念头。现在是上课时间,我解释不清我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也不知道他会怎么想。
然而他的下一句话,就证明出他已看穿了我的意图。
“我劝你最好别跳。”
听到这话,我的身体僵在原地。像是被撞破了作案现场一样,我不知该留下还是离开。
该反驳吗,该掩饰吗,还是该直接转身走人?
那时我的潜意识里,大概还是舍不得这个世界的。所以我停在原地,等着他给我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这可是我放空的秘密基地啊。你要跳了,这里绝对会被学校封起来。那我就再也进不来了。”
这番话让我瞠目结舌。
自私自利、自我中心、冷血无情。我从未料到,有人会这么劝说别人不要轻生。
我见他起身朝我走来,他的个子比一般的同龄男生要高出小半个头。我忽然想起,我好像曾在放学经过篮球场的路上,不经意地瞥见过这个人几次。
他走到我旁边,示意我一同坐下。我迟疑了一会儿,还是照做了。
我跟他不熟,所以不想产生太多眼神交流。他也没盯着我看,只是仰着头望天空。
“这个地方是我最喜欢的……风很舒服,也没人来打扰。”
我顺着他的目光抬头望去。日光和煦,微风如牧羊人般,牵着一众乳白的云,在浅青色的天空游荡。有叁四只鸟在上方盘旋,偶尔落在栏杆休憩片刻。
我以前从不浪费时间观察这种“无用”的事物。我的视线只落在课本和习题上,我只会在课文和作文例句里,感受所谓景物之美。
“说难听点,既然都不想活了,倒不如选个舒服体面点的死法。跳楼真是最烂的一种选择,既祸害无辜还丢人现眼。”
我仔细想了想,觉得他说得对。
“那……你觉得什么死法比较好?”
“跳海。”
很好的答案,可惜约等于一句废话。
“……可是s城没有海。”
“那你就等能去海边了再死。”
我哑然失笑,终于扭过头瞥他。
我收回之前“自私自利、冷血无情”的评价,这明明是个循循善诱的刀子嘴豆腐心吧。
就这样,我姑且接受了他给我提供的活下去的理由。后来想想,这可能也是他给自己提供的理由。
后来我每天都去天台,他总是雷打不动地待在那儿。我们偶尔闲聊,但大多数情况下是一句话不说,只自顾自地对着天空发呆。
那段时间,我的成绩持续走低,老师上课说的那些知识点,于我而言越来越陌生。我不会做的题目越来越多,我却发现天空的颜色有那么缤纷,云的形状有那么千奇百怪,鸟飞翔的姿势是那么舒展自由。
有一次他问我为什么想不开,是因为母亲的事吗?
我说不是,是因为我喜欢上了不该喜欢的人。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是真的因为这个才想不开吗。
可能不完全是,但我已经憋太久了,我亟需一个宣泄口。很多人都知道我死了母亲,却没有人知道我喜欢上了亲哥哥,包括他自己。
听到我的回答,他好像很诧异,很快又长舒了一口气。
“多大点事啊,没准再过两叁年,你都不记得那个人了。”他这么告诉我。
我恍然。
我早该意识到没有什么永恒的事情,所以我多半也不会永远喜欢我哥哥。
我跟他生活了十四年,喜欢上他却只是短短几个月的事情。我为什么要为了这种事情,否定掉我前面活着的十几年呢?明明时间就足以冲淡一切。
痛苦就痛苦吧,反正也只是暂时的事。后来这种痛,甚至让我觉得上瘾。
他还告诉我,人迟早是要死的,只有这件事情是确定无疑的。所以唯有在这件事情上,人们不需要急。
陆显川抽烟。有时候,我进天台便看到他旁边一地烟头,有时候他也直接当着我面抽。
他抽的烟一直是同一种,即软装的灰七星。
我问他为什么要抽烟,他说因为舒服,习惯了。
可是抽烟有害身体,我说。
我很朴素地认为,既然选择了活下去,难道不该尽可能活得健康一些吗。
他却只是不以为然:“有害身体又怎么了,我又没偷没抢没害人。能让我开心就行,反正我也不想长命百岁,活够了就去死。”
后来哥哥跟我表白的时候,我又想起了陆显川这句话。
是啊,为什么要规定人应该活成什么样?人生有既定的模式吗,怎么样的人生才是最幸福的人生?一定要考上名牌大学,一定要年薪百万,一定要儿孙满堂,一定要德高望重,一定要活到一百岁?我能保证我当下做的每件事都指向最终的“幸福”吗,做到这些,我就能永远没有烦恼吗?我想多半是不能的。
人不能预见未来,不能完全掌控人生,而这也许是件好事。如果妈妈当初能够预见未来,她就不会选择那个男人吧。那就不会再有哥哥,也不再会有我。
又或者,就算她能预见未来,她也还是会为了生下她深爱着的哥哥和我,而义无反顾地选择这条路。
既然不可能保证绝对的幸福,既然活着永远都会有烦恼,那我为什么不能选择做我想做的事情?我和哥哥既不偷也不抢,也没有伤害别人,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呢。
我不知道未来迎接我们的到底会是什么,但我选择了爱他,所以也选择直面我今后的命运。
曾经对江启年的爱几乎要将我溺死,可如今,它已经成为了我生存本能里最强烈的那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