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竟有这样的荣幸。
华母名叫华琰,当之无愧,美玉一块。母亲是戏曲名家,百日维新的大先生夸奖过她的《三梦》是难得的做工戏,化境了。
《惊梦》、《寻梦》、《痴梦》,也是华家班子的铁功课。戏曲表演者从小要在眼神下工夫,她是母亲调教来的,半点不含糊。
这不含糊又带天赋的一瞥,给二十出头的杨远带来语言不足以说明的感受。
华琰进到后台,马老师正在温戏她不打扰,便去找母亲,竟也是一屋子的人,人声压抑又欢快,嗡嗡讨论着,梅先生要来听戏呢!
她并不十分惊讶。
想到剧场门外的杨远,八成是千山万水紧追不放的戏迷,更算不上新鲜。
没想到他真新鲜一把给她看。竟然有呆子笔直坐在梅先生斜后方,从头到尾,直至最后散戏,梅先生去到后台,始终一动不动。
话都不说一句?
手都不握一握?
后来的信上,杨远对此解释是:梅先生看戏认真,他不愿意打搅大师的私人假期,能在剧院同看一出戏,距离这样近,已是幸运至极。
他还敢有什么非分之求呢?
很好了。
还真容易满足。华琰回信,大书四字:怪人一个。
杨远在下头回:哈哈,幸好是怪,否则不入你眼。
一张信纸,寄来寄去。两人之间的信,常常会接着对方上回写的最后一页继续写,再连同原信一起寄回去。有前文,又有下文。
书信来往那些年,夫妻俩习惯把许多话落在纸头上,红霞插队离家前慌乱抓了一把。
当中有一页,杨远写道,平生从未有过词穷语拙之感,文字是他的老朋友,老朋友不曾亏待他。不知怎么,每每给她写信,字不是字,句不是句,脑子出大毛病,实在糟糕。有时在屋里头转到腿酸,还是一片空白,要写的很多,反而一句写不出来。
南京饭铺哪家好吃,今日梧桐颜色,什么都想同她说。
杨远爱在信上回忆,第二回见面,那时人民剧场演出《荒山泪》。现在想想,不知名姓却总能遇到,一定不是上海太小,而是你我缘分太大。
“是你!”他脱口而出。
谁料,她说:“我认识你吗?”
自知唐突佳人,杨远连忙抱歉,开始自我介绍。对方却决心要逗他。当然,那时的他并不识逗,通通当真话来听。
“来看戏?”眼风落在他手上,捏着一张戏票。
“是,你呢?”
“没你这样好运,戏票很难买,我没买着,想在门外听个动静。”
她提到大师的水袖如何的玄妙,杨远便愣住了。这是一个懂戏、爱戏、配做戏曲家知音的女人,和她一比,他简直是外门汉。一张好戏票,给他实在可惜。
“这是做什么?”
女声错愕,票已经被他双手奉上,上供似的。
背后有电车途经,一片浓酽暮色,寒风坚冷,杨远双手把票递出去,迅速笑笑。他的笑容很纯净,几乎像个赤子,不,是傻子。
只有傻子才不知道程砚秋先生戏票的分量,也只有傻子才能把好东西让人,不露半分不舍。
她掏钱包,杨远使劲摆手:“不必不必,戏快开场了。”
他居然反过来催促她,笔直站在冷风中,眼神纯澈,没有一丝丝男女旖旎的猜想,只是提醒戏快开场。瞧瞧,十足十的呆子,华琰心说。决定逗到底,拿走他的票,转身就走。
怎么还不叫住她。
他竟真不后悔。华琰到底还是掉头推门出来,见他还在风中立着,喂,福建人都像你这么热心肠啊?
天太冷,杨远张口就是一团雾,他口音这么重吗,居然给人家听了出来。
——
【注】
册那:上海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