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怪就怪你父亲,他荒谬,愚蠢,那个人是他的帮凶、同谋。”
潘晚吟讲的是德语,她知道楼下的女儿能听懂。
这是亲密也是疏离。
1967年以后,她的德语很少示人。
这是母女间最后一次对话,她把她看作人生意外,杜仲明的不干不净,连带杜蘅不干不净。
高挑婀娜的身影伫立在二楼窗边,眼看父女二人被扭送上警车。那天杜蘅穿着睡衣,还来不及换身体面的衣服。
直到对开的车门关闭,楼上女人一副脸容还是送丈夫女儿出趟不远不近的门而已。
很长一段时间,杜蘅的脑子都是空白。
彻底空白。
直到经历过一场女牢监啸,杜蘅才确信,清楚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转监没有任何预兆。
星夜运输犯人的火车呼哧呼哧大喘气,似乎预感到这回运载的不是四脚牲口,而是一群两足牲口,气味坏,人数多,为此大发脾气。
火车越开越沉默。
她也越来越沉默。
到了大西北,她已经是个不响的人。
父亲杜仲明的话却渐渐变多。
顶着一头蓬乱的头发,穿着劳改服,给她说笑话。杜教授说起笑话,风趣诙谐,好比麦田拾穗,可以大俗也可以大雅。
几十年听人吵架没有白听,他的一部分脑力专门用来记录普通人通过争吵,智慧和文学性充分爆发的一刻。
现在讲给女儿听。
杜教授在女儿面前,愿意当白鼻子小丑。
并不知道,女儿把他和汪湘莲之间钻屁股门子的话听了进去。
深深记在脑子里。
汪湘莲成为父女俩的默契,彼此不提。
一直到监号认尸,变成血泊里的惊叹号,除了收到汪老师死亡报告那天,杜蘅没有在杜仲明脸上见过一次真实的情绪,他总是笑得太多,笑得超额。
把逆境笑成顺境。
笑出不和困难一般见识的大度。
就连说“眉眉儿,爸爸对不起你”之类愧疚难当的话,也必须带些笑容。
他的苦闷从来不给杜蘅看,给她的只有笑容。
现在他的父爱是定额四颗土豆匀两颗出来给杜蘅,青稞馒头还没捂热,先给她掰一半放铝饭盒里。公子哥的脸一点点塌下去,头发乱成蓬草,还是笑。
自学西班牙语,为基地做翻译时和正面人物嬉笑,交谈,说反面人物允许范围内的话,争取把女儿也带上,享享握笔的空闲。
但凡见个兵,也能“首长”“首长”地喊人家。
某一天,杜蘅突然发现,父亲和正面人物说话时出现了一副讨喜的老狗相。如果他肯用这副模样多呆一个月,别变成惊叹号,就能等到特赦。
可他不肯等。
在杜仲明死后,审讯来了。
门在她身后砰的被关上。
前后左右,四面冷墙严肃地打量人,桌面摆着一沓材料。一场长时间的审讯,把杜蘅的肠胃审醒了。监号认尸后,她的肠胃就像死了一样,不会饿,没动静。中途突然清醒,饥饿在她肚子里生龙活虎。
生生耍出一套拳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