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珩走的很慢,咳嗽声断断续续,他像一根雪地里新生的竹,还未长成,就被袭来的狂风暴雪催弯了腰,几近折毁。
侍卫们想扶着他,祝珩摆摆手,通报的人早已经传了消息,不远处的御书房里重新燃起了灯,他看着一盏窗火,淡声道:“就送到这里吧。”
进宫没有护送的规矩,侍卫们怕他出事,才一路跟着。
祝珩一步步走到御书房,在门外站了半天,大太监才请他进殿:“圣上刚睡下不久,殿下不该来的。”
大太监低着头,看不清表情,语气里带着似有若无的叹息。
一路奔波而来,又走了那么长时间,祝珩晃了下神,掐着掌心才找回声音:“劳公公费心了。”
大太监眼里闪过一丝不忍,仔细地替他脱下大氅,撩起门帘,请他进了殿内。
南秦德隆帝坐在书桌后,低着头不知在看什么。
祝珩低垂着眉眼,跪下:“儿臣拜见父皇。”
德隆帝没有开口,祝珩不能起身,便一直跪伏在地上。
深秋的夜里寒气重,祝珩进屋前脱了大氅,衣衫单薄,只跪了一会儿,就浑身发冷,在昏黄的烛火下,他一张脸惨白如纸,几乎要和那身素色的衣衫融为一体。
大太监看得心里发紧,赶紧命人拿来一壶热水,端进殿里:“陛下,夜里气温低,喝点热茶暖暖身子吧。”
“还是你贴心,不像有些人……”德隆帝喝了半杯热茶,才看向跪在殿中的人,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厌恶,“平身吧,这么晚进宫来是有什么大事?”
他素来不喜祝珩天生的白发,更不喜欢素净的打扮,觉得不吉利。
祝珩撑着酸疼的膝盖,咬了下舌尖,勉力保持清醒:“儿臣听闻北域大军来袭,想向父皇求个恩典,去阵前谈判。”
不贴心就不贴心吧,他太累了,已经没心力去请求恕罪了。
德隆帝摩挲着茶杯,温热的茶水将他的掌心暖得泛红:“哦?皇儿怎么突然对朝廷事务有兴趣了?”
“儿臣身为皇子,自当为父皇分忧。”祝珩低低地咳了几声,身子晃了晃。
德隆帝沉默了一会儿,放下茶杯,揉了揉眉心:“皇儿身体不好,来人,赐座,倒一杯热茶送过去。”
大太监连忙应下,扶着祝珩坐下,给他倒了杯热茶:“殿下请用。”
茶水温热,但祝珩的手太凉了,乍一碰到茶杯,指尖被烫的蜷了蜷:“多谢父皇。”
“北域进犯之事,朕这几日还和朝臣商量过,大家都说祝国公有祝氏血脉,堪担大任。”德隆帝笑了声,意味不明,“皇儿觉得你舅舅行不行,能不能击退北域大军?”
祝珩双手捧着茶杯,眉眼低垂:“祝国公从未习武,虽是祝氏子,但从未上过战场,不及经验丰富的武将,依儿臣拙见,若祝国公挂帅,恐会平白断送我南秦城池,祸累百姓。”
“皇儿真是这样认为的?”
“儿臣所言句句属实,请父皇明鉴。”
晨光熹微,天边泛起鱼肚白。
德隆帝拿起桌子上的信,语气比方才温和不少:“皇儿来的巧,前些天北域的燕暮寒送来了一封信,你看看。”
祝珩放下茶杯,接过大太监递来的信。
信上的内容和楚戎说的差不多,天子亲躬,皇子为质……除此之外,燕暮寒还放言要打到南秦大都,让他们提前做好准备。
“皇儿有什么想法?”
祝珩定了定心神,沉声道:“这燕暮寒简直猖狂至极,竟要天子亲躬,是当我南秦软弱可欺,儿臣愿捐此病躯,与之死战到底。”
德隆帝愣了下,仔细地端详着祝珩,二十年了,他似乎从来没有好好看过这个儿子,直到今日才发现,除了那一头白发,祝珩的相貌几乎是和已故的先皇后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祝家有女祝苑,是为南秦大都第一美人,才貌无双,比之迦兰女子不输分毫。
祝苑未出阁的时候,求亲的人几乎踏破了祝家的门槛。
“皇儿有这份心就够了。”德隆帝移开目光,拿起桌上早已写好的诏书,“天子亲躬何其荒谬,便是你一个皇子去了,都是给足了他北域面子。你求的恩典朕准了,择金吾卫护送你前去,拿去吧。”
“儿臣谢父皇恩典。”祝珩接过诏书,转身离开。
德隆帝突然叫住他:“皇儿这身衣服太素了,江南刚进献了几匹色彩艳丽的蜀锦,你去库房拿上,做一身衣服。”
祝珩动动嘴唇,瞥见那杯没有动过的热茶,扯出一丝笑:“谢父皇。”
他的父皇不知他不喜艳色,就像不知他常年用药,不能喝茶水一样。
祝珩离开的时候,天也亮了,德隆帝支着额角,喃喃道:“朕过去是不是过于……忽略了他,他都没在宫里住过一夜。”
大太监忽略了前一句话:“陛下可是想让殿下在宫中留宿?老奴现在就去安排。”
“不必了。”德隆帝深深地叹了口气,眼底情绪复杂,“皇后临死前向朕求了恩典……罢了,他都要走了,就让他干干净净地走吧。”
见面
祝珩刚出宫门就撞见了祝子熹,他扫了眼垂头丧气的楚戎,心下了然:“舅舅今日起的早,听说你身体抱恙,如今可好些了?”
祝子熹压着火气,低声道:“上车再说。”
他匆忙赶来,胡乱披着衣袍,再加上憔悴的面容,是祝珩从未见过的狼狈。
在祝珩的记忆里,他的小舅舅丰神俊朗,仍是打马走过十里长街的少年郎,英姿飒爽,每每都能引得姑娘家驻足回眸。
可如今,岁月催得花枯,光阴不负,少年郎的眼角也生了皱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