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一声“爸”,上官对着他笑了。
可那是一个太过古怪的笑容,与其说是笑,更像是一个凿面平整的木偶在努力用上唇挤出一丝僵硬的纹路。
上官的眼睛里没有笑意,在他那双平日怯懦的神情底下藏着的东西浮了上来——
像厌恶,像是嘲讽,又更像是可怜。
谢朗那一瞬间控制不住地打了一个寒颤。
原来他都记得,哪怕十多年之后回忆起来时记忆仍然如此的事无巨细,每一帧都像是在脑海里慢放,唇角眼底,每一丝神情他都记得。
就像他也同样耿耿于怀地记得上官在弥留之际躺在病床上看着他的时候,没有哪怕一丝父子亲情,仅仅只剩下一丝淡淡的怜悯。他走之前,甚至不想给他留下只言片语。
那么多年了过去了,他在谢家祖宅里度过了阴暗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所有回忆都因为毫无欢愉而褪色变成暗黄色。
和严苛到近乎可怕的母亲相比,上官其实并没有多么慈爱,与其说是态度温和,不如那是一种对他的存在的彻底的漠视。
是他,是他从孩童开始就凭借想象为自己重构了上官。
他为自己想象了一个父亲、他让自己相信了一个父亲真的存在。
那一瞬间,强烈的愤怒,再一次如同烈火一般席卷了他的身体。
谢朗按在方向盘的手指指尖颤抖得越来越激烈,像是克制不住的痉挛,随着外面一声恐怖的沉闷惊雷,他的手掌握成拳头,“砰”地一声重重砸在了方向盘上。
这一次,在他耳朵里回响着的是自己刚才的声音:“我不需要你可怜我,我也不相信你说的话!”
是啊,他们当然会可怜他。
他们所有人都知道真相,王阿姨、上官、还有谢瑶——
没有人告诉他,他们瞒了他二十多年,在这二十多年里,他们看着他的时候心里会怎么想呢?听他叫上官父亲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会觉得可笑吧。
他就是一条可怜的、可笑的、扭曲的虫子。
“砰!砰——砰!”
外面雷声恐怖地轰鸣,可谢朗始终都面无表情,只是沉默地、一遍一遍地用拳头狠狠地砸着方向盘,他是如此执着、如此用力,砸到手背上凸起的骨节皮肤红肿开裂,刺目的血液顺着方向盘流淌下来却恍若未觉。
在这种时刻,只有肉体上的疼痛才能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他还想要更痛一点,更痛……
“砰!”
“谢总!”
终于赶来的张秘书打开车门看到这一幕时已经吓得面色惨白,他手里的雨伞掉在了水泊一般的地上,但已经顾不上了,整个人都扑上去死死地按住谢朗那只鲜血淋漓的拳头,嘶声道:“谢总,你不要这样!”
谢朗抬起头,他的动作忽然停住了片刻。
但那其实并不是因为张秘书的阻挡,但伴随着车门被打开,外面的世界好像和刚才几乎窒息的车内空气相连了。
噼里啪啦的大雨声一下子变得震耳欲聋,带着潮湿雨汽的狂风吹进来,冰冷的雨丝打在他的面孔上。
他怔住了片刻,似乎隐隐约约清醒了一点,可紧接着下一秒,他就猛地推开张秘书冲出了车门。
“呕……”
谢朗跪在湿漉漉的地面上,一手扶着车门,大口大口地干呕着,整个身子都痛苦万分地蜷在大雨之中。
“谢总,谢总你……”
张秘书忙抄起雨伞打开顶在谢朗的头顶,然后蹲在谢朗的身边,一向干练的他此时甚至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我觉得恶心。”
这是谢朗说的第一句话,他的声音嘶哑,在大雨中几乎听不太清楚。
他说完这句话就又痛苦地干呕起来,明明什么都吐不出来,可却像是要把苦胆都要呕出来一样。
在头晕目眩的事后,他又想起了谢瑶。
母亲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想法生下他的呢?
生下他,然后找到一个软弱的傀儡假扮成他的父亲,然后再严苛地统治着这个密闭的、禁欲的家庭,不让任何人能够知道当年尘封的秘密。
想到这变态的一切,强烈的恶心感让他起了鸡皮疙瘩,谢朗仰起头,那一瞬间……悲痛像是雨水一样洒在他的灵魂上。
谢朗不知道该去问谁,只能茫然地望向被乌云遮蔽的漆黑天空——
他到底是谁的孩子?
他的父亲究竟是谁?
“谢总!”
张秘书扶着谢朗的手臂,他的声音也带了一丝哭腔:“你听我说,都会过去的,无论什么事都会有过去的一天……你还有小黎先生!”
谢朗转头看着张秘书,他的面孔上满是雨水,可漆黑的眼睛却执着地望着张秘书,似乎那句话让他想起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事。
“是啊,小黎先生还在你身边,”张秘书如同抓到救命稻草,急切地说:“他、他一定不想看到你这样。”
谢朗的身躯摇摇晃晃地,可还是勉强扶着车门站了起来:“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