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节(2/2)

少时最害怕麻将馆,里面有数不清的咒骂、令人厌恶的烟味和槟榔渣。

里面的人是一群走在黑暗中的黑影。在充斥昏暗可怕的光线下,白色的雾和猩红的烟头组成神经线条,提着浮在空中的大人。

有人见到她来了,忙朝里面喊:“张玲啊,你女儿来了。”

旁人挪开椅子,站开了些,把坐在里面的张玲露出来,张玲穿着睡衣,满眼浑浊:“来得真龟儿慢。”

她指指周围人:“快去,欠的钱找她要,她现在有钱,不差你们的。”

“错过了可就没了。”

一群人围上来,或大或小的手机摆在王见秋眼底:“我这,我这两百一。”

“先还我的,欠我875。”

“还有我这儿的饭钱,349。”

“55”

“我这少,20块。”

“我这多,三千。”

张玲抽空看了眼,怒骂道:“去你妈的,老娘什么时候欠你三千了?”她陡然起身,噔噔噔跑出来,一巴掌拍下一旁虚报的男人:“滚你妈的,一个个来。”

王见秋一言不发,默默付了钱。

付完钱,人也散了。张玲上下扫视她,抹着劣质唇膏的嘴巴斜斜一勾,表情似嘲似笑:“现在有钱了,穿得也人模人样了,连麻将馆都不愿意进了。”

屋外阳光呈金色,照得少女面色红润,皮肤白皙,像最寻常富养出来的女孩。

王见秋收好手机,淡淡道:“付完了,还有事吗?”

张玲从柜子里拿出一包烟,馆里老板娘大喊:“刚付完钱你又拿我烟。”

她不耐烦道:“等会付你,我差你这五块钱吗?”

她点了烟,狠狠抽了口,把灰弹在地上,语气阴阳怪气:“现在找回亲爸妈了,连个电话都不打,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死在外面了。”

王见秋乌黑沉静的眼眸看着她,面上没什么表情道:“我们以前也不打电话。”

她们的关系就是这样淡漠凉薄,谁也不在乎谁,谁也不会过问谁。

她不知道王富去了哪,是不是坐牢了,还是重新回到戒毒所,亦或者是死在了什么不知名的角落里。

她不知道张玲去了哪,不知道她在做什么,是不是在哪醉生梦死,又或者是被人追赌债。

张玲也不知道她在干什么,不知道她住哪里,学什么,现在多高多重,又要去什么地方。

她们之间可能没有所谓的母女情谊,连怨恨都没有。

张玲缺钱时可能会给她打电话,有时打,有时也不打。

手边的烟顿在半空,张玲又怒了:“有钱了翅膀也硬了,付个小一万眼睛都不眨一下。”

王见秋不想争执,只问道:“叫我回来做什么。”

“叫你回来付钱。”张玲咬着烟蒂,狠狠抽了口,然后往狭小昏暗,充满烟雾的麻将馆里走去,正要进去时,她想起什么,回过身来,半边身子没入黑暗中,语气很随意:“对了,那个老房子要拆掉了。”

“什么?”王见秋眼睑微睁,直直望着她。

张玲嗤笑了声,把烟灰一弹,转身进去,拉开座椅坐下:“快快快,我的手气马上就要变好了。”

王见秋俶然往小区外面跑去,越跑越快。光影在她后面裁成一块块斑驳,明暗穿梭。

十一月深秋,正值万物凋零。

道路两旁的银杏树穿城而过,撒下大片金黄色树叶。

头顶艳阳高照,候鸟在聚集南飞,身边刮过去的风越来越大,卷着落叶几乎咆哮。

王见秋看不清路,瘦小的身影仿佛被笼罩在磅磷的落叶中,只有机械的身体记忆指引她往前跑去。

前面的路泛着白光,仿佛彼岸。

原来是下坡啊,她恍恍惚惚往前冲去,一脚踏空才后知后觉。

头顶撞地,手肘磕碎石板路,浅白色的身影从坡顶一路翻滚到坡底,咚的一声撞到消防栓,这才止住滚动。

不知何处传来一道温和带暖的女声,在沉沉的天幕下轻声唤她:“小秋,小秋。”

“奶奶的小秋啊。”

“快回家吃饭啦~”

王见秋也曾有过可以说是美好的童年回忆。在她幼时,在那个和善又温顺的老人还健在的时候,她是她的“小秋,秋秋儿。”

奶奶会抱着她,亲亲她,和她在院子里荡秋千。

会护着她,和王富争执。那个又小又矮的小老太太,拄着拐杖追了王富三条街,棍棍敲在王富头顶,只为她的秋秋儿出气。

那个腿脚不便的小老太太,背着她,走了一个又一个的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