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划之周全,心思之缜密,朝中多少大臣也不及他,哪里像个十岁出头的孩子。
隆庆神色动容,他只想着抄家,倒不如他儿子想得周全。
经过朱翊钧在早朝上一场精彩的廷辩,陆炳削去官职和爵位,抄没家产,免去赔偿和族人流放,只削职为民,发回原籍。
不管怎么说,回家种地总比流放几千里戍边,微薄的饷银还要作为赔偿强多了。
几十万辆白银,几辈子都配不完。
对朱翊钧来说,把陆绎流放戍边和发回原籍没有区别,那不都是让陆绎离开他。
可他也知道,见好就收,不能闹得太过,否则只会适得其反。他得先缓一缓,等过些日子再找个机会,央求父皇,让陆绎回来。
父皇最疼他了,对于他从来都是有求必应。
陆家乃平湖陆氏,平湖县在浙江嘉兴府。可陆绎不是浙江人,他生长在京师,是个地地道道的顺天府人事。
“徐先生说,浙江的气候、环境、饮食和咱们这边很不一样,陆绎连浙江话都听不懂,去了要怎么生活?”
“他会种田吗?”这个问题,朱翊钧自己就有答案,“他也是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在家也是有丫鬟老妈子伺候,他怎么会种田呢。”
他打算出宫一趟,去陆家和陆绎、陆綵兄弟俩告别。正在让冯保和陈炬准备东西:“多准备些银两,他长那么高,平时吃的又多,我担心他吃不饱。”
“再写一封书信,用我的印,沿途州府官吏都不许为难他。”
说着说着,他又坐了下来,难过的垂下头:“我不想他走。”
“殿下,”冯保宽慰他,“指不定几个月后,他又回来了呢。”
朱翊钧说:“那要是回不来呢?”
“不会的。”冯保冲他神秘一笑,“殿下,你一定会让他回来的,是不是?”
这还是朱翊钧第一次来到陆家,府邸很气派,依稀能看出往日的辉煌。
走进大门却是另一番景象,官兵抄家,那就跟鞑靼过境差不多,该搬的搬,该拿的拿,搬不走,拿不动的那就砸了。
绕过照壁,朱翊钧走过废墟一般的院落,进入正厅,一眼就看到了陆绎,他穿一身布衣,正在收拾屋中狼藉。
“与成!”
陆绎听见声音回过身来,看到朱翊钧,眼中既是欣喜又是惊讶,情绪却仍是内敛:“殿下,你怎么来了?”
陆绎三两步来到他的跟前,比起当年那个他单手就能搂在怀里的小团子,眼前的孩子身高已经与他的肩齐平。
朱翊钧抬头看着他,眉心打成了一个结,眼中有有晶莹的光泽闪动。
在他的印象中,虽然陆绎性情内敛,沉默少言,但一直以来都是,英姿卓绝、玉树临风的世家公子。身着戎衣,腰间挎绣春刀的模样不知要迷倒多少官家小姐。
可现在的陆绎,虽然身姿依旧挺拔,但朱翊钧总觉得,他的眼中少了几分往日的身材,也不知在刑部大牢这些时日,他都经历了什么。
朱翊钧扑上去紧紧地抱住他,声音都有些哽咽:“与成,对不起。”
陆绎搂着他,大惊失色:“殿下……”
一想到陆绎就要离……
一想到陆绎就要离他远去,朱翊钧就控制不住心里的难过,还夹杂着一丝愧疚的情绪,竟是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对不起,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听到这话,陆绎心中更是煎熬,抱紧了他,下巴抵在他头顶,轻轻蹭了蹭:“殿下因为我,在朝会上与言官争辩,已让我受宠若惊。”
“原本我只想保护姐姐姐夫,徐瑛确实没有参与过占田的事。我也不想牵连殿下,但最后却还是因为我,让殿下得罪了高阁老。”
“什么话?”朱翊钧在他的布衣上蹭掉眼泪,抬起头来,眼睛依旧水润润的,“是高拱得罪了我。”
“是是,”陆绎难得笑了笑,“是草民说错话了。”
朱翊钧拉着他的手:“与成,我舍不得你。”
陆绎说:“我也舍不得殿下。”
朱翊钧让人把东西从马车上搬下来,干粮、点心、果脯、蜜饯什么都有,全是吃的。
朱翊钧说:“我担心你吃不饱。”
陆绎万万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如今的皇太子还是与当年的小世子一样,总担心他吃不饱。
或者也可以说,在朱翊钧很小的时候担心的事情,现在终于发生了。
陆绎四下看看,家中一片狼藉,值钱的东西都被官兵搜走了。
他叹一口气:“我家财散尽,也没有什么珍贵之物能回赠殿下。”
朱翊钧摇了摇头,鼻子一酸,又想哭:“不用。”
陆绎用手背抹去他眼角的泪水:“可我还是想留点什么,给殿下做个念想。”
他撤回手的时候,食中二指之间赫然夹着一枚小刀,精致小巧,薄如蝉翼:“这是我父亲当年花重金从一位江湖人那里得来的,云铁所铸,陵劲淬砺,削铁无声。我想把它送给殿下,让它替我继续留在殿下身边,保护你。”
朱翊钧接过那把小刀,极小极轻极薄,夹在指尖,很难叫人察觉。
他问陆绎:“它有名字吗?”
陆绎点点头:“有,叫月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