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事若说合规矩否,自然是不合的,可官场上哪有非黑即白的事,不过是看人行事见机行事罢了,只要明面上不留下把柄即可。
更何况,如今江都形势特殊,圣人也是默许了他便宜行事之权的,该变通的时候他自当灵活变通。否则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闯出难以善后的麻烦来,那就轮到他哭了——这些时日他四处抄家拿人,可没少见人哭。
且他抄家所得的钱财,待整理好了数目,交予户部官员核查批复之后,大半也是要交到这位常刺史手中的,江都战后抚恤需要大量的银子,而户部定下的数额并不算宽裕,且要分批派银,毕竟用钱的地方太多了……好在这位常刺史在此事之上,未曾流露出过不满,竟算得上好说话。
毕竟,她也没太指望朝廷,已在想方设法自给自足了……且效果颇佳。
潘公公并不过问不该问的事,只将常岁宁在江都所行事无巨细地密奏于天子。
他是乐于在明面上和常岁宁打好关系的,圣人眼下也无意和对方撕破脸,没法子,还得靠对方打倭军,护卫江都呢。
总而言之,现今怎么能稳住这位常刺史,那便怎么来吧。
他敢说,常岁宁便敢点头,毫不遮掩地道:“那就多谢潘公公了。”
潘公公在心底几分讶然,还真是拿东西来了啊。
若果真只是想这仨瓜俩枣的,那倒算是好应付的了……可他又隐隐觉着,这位不该在百忙之中只为仨瓜俩枣而来。
在堆满了金银珠宝、名玩字画的库房中转了半圈,潘公公见常岁宁似没什么看得上眼的,心中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大,试着问:“倒不知常刺史素日里最喜欢什么物件儿?”
“我喜欢看书。”常岁宁拿求知好学的语气,问道:“此处怎没见着书呢?”
潘公公眉头一阵狂跳,却还是扯出笑容来:“书嘛……都在后头那间库房里放着呢。”
常岁宁了然点头,立即转了身,往外走去:“带我去看看。”
“常刺史……”潘公公连忙跟上。
世家藏书的珍贵程度远胜于金银之物,另派了更多的护卫在严加看守着。
但常岁宁要看,潘公公此刻只能让人打开库房。
看看就看看吧,看一看也不能少块肉……吧?
进了书库中,潘公公亦步亦趋地跟在常岁宁身侧,紧张到这块肉好似长在他肚子里,而他好似就快要临盆。
数千册书籍皆装在箱笼中,堆满了整座库房,四下虽未敢点灯,视线昏暗,然而常岁宁放眼望去,只觉华彩满目。
因而,心中的麻袋蠢蠢欲动。
她能护下顾家之流,是因为这些人家本就算不上徐正业的同党,属于模棱不清之间。而那些有确凿证据与徐正业同谋的,自当依律论罪,去付出应有的代价。
那些罪有应得的人可以被带走,但是,这些传承了江南大半文化的藏书,她要留下。
“潘公公,我只要这些书。”少女直截了当的声音,在寂静的库房中响起。
——只要?!
——人言否!
听着这句重新定义【只要】二字之言,潘公公吓得脸都白了,她哪怕挑个十来册带走,他尚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她说“只要”,全部都要的那种“只要”!
这种拿法儿,他纵然将两只眼睛全剜了,那也行不通啊!
若不是清楚地知道她这些时日使那些世家们“捐”出了多少藏书,他真要当她年少无知,不懂得其中利害了!
她分明知晓这些藏书的紧要程度!
世家捐书,他管不着,正如历来那些藏书大家也不归朝廷来管……可这些书是经他之手抄没而来的,若全交到她手里,他便也不必活了!
潘公公只能“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此乃喜丧!
“常刺史……此事非同小可,小人实在做不得主啊!”
“你的意思是,这些书不能给我了?”常岁宁淡声问。
潘公公口中叫苦,求道:“此等事小人无权做主……但求常刺史高抬贵手,勿要为难小人。”
“我何时要为难你了,这不是在与你商量么。”
少女的声音听不出有动怒的迹象,只道:“我之所以有此言,是因我听说过——当初洛阳及荥阳郑氏的万卷藏书,在送回京师前,圣人即在早朝之上说过,会将这些藏书与天下之士共用,待经翰林院归分后,便会陆续将抄本送往各州府学。中原藏书如此,江南藏书,想来亦当如此。”
潘公公凝神听着,忙点头:“是,是有此事……既如此,常刺史何不等一等呢。”
强行端起笑脸,道:“……如此大事,落下谁,也绝不能落下江都的!”
“可我急需这些书,等不了那么久。”常岁宁道:“既早晚都要送来江都,为何我不能先留下呢?”
潘公公笑意复杂,小心翼翼地提醒她:“可……可这些原本,到底还是要存放于宫中集贤殿藏书阁的,您将这些原本统统留下了,那京中及其它各州用什么呢?”
常岁宁一怔后,露出恍惚之色:“也对,我竟将这个给忘了……之后该送来江都的,应是抄本才对。我擅自将原本截下,是有不妥。”
她说着,抬手去扶潘公公:“方才的确是我考虑不周,多亏公公提醒。”
潘公公一颗心忽下忽上,那块肉刚要被他试着塞回肚子里时,又听那道声音道:“既如此,那我使人来抄,我只取抄本,不动这些原书。”
刚站起身的潘公公闻言双腿险些又是一软:“常刺史……”
常岁宁:“横竖日后抄本也是要送来江都的,我自提早抄留一份,也可给翰林院省去诸多麻烦——潘公公,这下总可以了吧。”
她拿“吾已退了一万步”的语气在说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