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素素走在后面,望着周贵妃挺得笔直的背影。不知可是因为太冷,周王妃比上次见面时脸色还要苍白几分,眼底的细纹好似密了些。对于周王妃的别扭,文素素也能理解。让罗嬷嬷送来了厚礼,便是不想欠她人情。她们之间的关系太过微妙,终究不会成为一路人。到庆兴宫还有段距离,殷贵妃差了宫女抬着软轿过来。罗嬷嬷搀扶着周王妃上了软轿,文素素见还剩下一顶在那里,她便坐了上去。罗嬷嬷扶着软轿随行,许梨花看到她的动作,有样学样,也扶着文素素的轿身,深一脚浅一脚跟着前行。软轿轻微晃动,文素素不动声色打量着皇宫,经过了一条朱红高墙的长长甬道,再东弯西拐之后,到了中轴线偏西边的宫殿。殷贵妃身边的心腹罗嬷嬷等在了宫门口,她与伺候周王妃的罗嬷嬷同姓,年纪只长三个月,两人连了宗,看上去很是亲密。大罗嬷嬷朝周王妃见礼,亲热地道:“娘娘一直在念叨,好几天没见到王妃进宫,要差我出宫来瞧瞧。王妃清减了不少,娘娘见到又该心疼了。”周王妃感激地道:“让娘娘担忧,倒是我的不是了。嬷嬷我们快一些,别让娘娘久等。”文素素眼观鼻鼻观心立在一旁,看着她们寒暄。大罗嬷嬷与罗嬷嬷分在两边,携着周王妃往殿内走去。她好似这时才看到了文素素。朝她上下打量,眼神倒还算平和。都是人精中的人精啊!还未见到殷贵妃,文素素就说不出的感慨。大罗嬷嬷度拿捏得很好,既不给她脸色看,又给足了周王妃面子。文素素放了心,至少现在看来,殷贵妃对她并无恶意。殷贵妃在正殿上首坐着,殿内宽敞,沿着墙脚放了好几个熏笼。文素素进去之后,就觉着热气扑面,不过殷贵妃腿上还搭着一块锦被,看来很是怕冷。周王妃上前曲膝见礼,文素素也跟着曲膝,在周王妃身后打量着殷贵妃,她五官与齐重渊生得并不像,倒是殷知晦与她生得更像一些。消瘦的脸庞,胭脂都掩饰不住眉眼间的疲倦。一身丁香色的常服,挽着的高髻中,应当编进去了好些假发,看上去乌鸦鸦,只鬓角的银丝掩饰不住,黑与白相称,看上去格外明显。殷贵妃的目光亦在文素素身上扫过,朝周王妃伸出手,慈爱地道:“快过来坐。”大罗嬷嬷端了锦凳放在殷贵妃左侧,周王妃上前坐了。宫女也搬来了一个矮些的杌子,放在了周王妃的下首,文素素颔首致谢,前去坐在了杌子上。殷贵妃携住周王妃的手,上下打量着她,叹了口气,道:“这些时日辛苦你了。荇姐儿没福气,有缘无分,你已经尽力,切莫因此自责。”周王妃哽咽了下,“荇姐儿终究是叫我一声母亲,如何能不伤心。只我想着不能折了荇姐儿的阴寿,便只能强撑住了。娘娘身子不好,万万要保重,莫要伤心过度。”殷贵妃也长长叹息一声,为了几句瑞哥儿他们可好,周王妃皆一一答了,“瑞哥儿跟着先生在读书,福姐儿跟在我身边玩耍,先前她知道我要进宫,还吵着要来见娘娘呢。只天气寒冷,瑞哥儿福姐儿身子刚好,蕤姐儿又太小,出门怕有病了,便没带他们来。娘娘放心,待天气好上一些,我便带他们几人进宫来给娘娘请安。”殷贵妃说好,轻轻拍了拍周王妃的手,终于朝端坐在那里的文素素看了过来,微眯的双眸中,涌起阵阵复杂,问道:“到了京城可还住得习惯?”文素素欠身恭敬地道:“多谢贵妃娘娘关心,京城除了冷一些,与茂苑县并无多大差别。”殷贵妃道:“那就好,那就好。王妃平时操持王府一大摊子事,顾不了那么多,若是你有事,就差人去寻王妃。”周王妃垂下眼帘,复又抬起头,笑道:“娘娘,文氏聪慧能干,还帮了我不少忙呢。”殷贵妃哦了声,笑道:“那最好不过,你能得个替你分忧的人,以后也能清闲一些。”空气中飘散着看不见的尴尬,无论殷贵妃与周王妃先有准备,还是如何大度,始终打不破,挥散不去。这份尴尬,便是权势。文素素被殷贵妃召见,背后说不定还涉及到圣上。随着她逐渐展现于人前,与周王妃之间无形的竞争,便再也掩饰不住了。因为,周王府只能容得下一个主母,无论是现在,亦或是以后。殷贵妃是聪明人,周王妃也是聪明人。正因为如此,殷贵妃无法装作不知。如果殷贵妃当做无事发生,如此以来,反而会与周王妃产生无法弥补的隔阂。与聪明人打交道的好处便是,彼此都心知肚明,在面子上却还是得一团和气。至少在当下,她们都不会因为一己私念,各自为政,将大局抛在脑后。周王妃笑道:“娘娘,容我告罪一下,去趟净房。文氏陪着娘娘说会话。”殷贵妃摆手,“去吧去吧。”大罗嬷嬷忙陪着周王妃去了净房,悄然将殿内伺候的人都斥退了。偌大的殿内,只剩下了殷贵妃与文素素。殷贵妃拉了下腿上滑落的锦被,对文素素道:“坐近些,我身子不好,没精力大声说话,耳朵也不大灵光,恐听不清楚。”文素素忙说是,起身坐在了周王妃先前的锦凳上。殷贵妃指着案几上的茶水点心,“你自己且随意。我听说茂苑喜吃甜,我总觉着嘴淡,平时吃的口味便重些,你尝尝看可还合胃口。”文素素便随便拿了块梅花糕尝了口,的确如殷贵妃所言那般,糕点细腻,糖放得多了些,甜得有些腻口。殷贵妃望着文素素面不改色吃下了梅花糕,不由得笑了起来,“老二喜吃甜,只吃不惯太甜,看来,你们的口味也不相似。老二能同你吃到一处去,真是难得。”齐重渊与她统共只一起用过几次饭,不过文素素已经能成功让他闭嘴。他喜欢吃的饭菜,都是青书琴音安排了下去,她则准备自己喜欢吃的,彼此互不相干。要是说她不管齐重渊,便是托大。或者说齐重渊不挑嘴,显得殷贵妃这个母亲,还不如她这个外室。怎么回答都欠妥当,文素素道:“多劳青书琴音他们安排,我只在一旁看着学习。”殷贵妃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几许,道:“你是聪明人,定当很快便能学会了。阿愚说,在茂苑时,多得你的相帮,他们这一趟出去,方能办得漂漂亮亮。听说你父母早亡,跟着兄长过活,被兄长收了银子,嫁给了那野蛮不懂得疼爱娘子的屠户为妻,儿子被变卖,自己也被典当了出去。”文素素说是,殷贵妃紧紧盯着她的脸色,道:“不怪你,你一个妇人,又能如何反抗。只你以后能醒悟过来,走到了京城,这份聪慧与本事,我都不及也。”“娘娘过奖了,多靠王爷与七少爷到了茂苑,我借了他们的势,才有了今日。”文素素这句话倒并非敷衍,其他的贵人兴许救得了她,不过顶多也只是将她安置在后院,给不了她如此大的施展空间。
殷贵妃感慨地道:“老二与阿愚他们的势,可不容易借。得要你有能借的本事。既然你已经是周王府的人,周王府上下就是一体。王妃薛氏也是个聪明的,她不会为难你。我在宫内不方便,倒是你们在外面,有事多商量。”她的话语微顿,直视着文素素,道:“朝局这些我就不用多说了,秦王妃与福王妃两人,都不是省油的灯。如今三兄弟之间,朝臣官员看得清楚,圣上坐得最高,他也能看得清楚。圣上先是天子,再是父亲。”文素素迎着殷贵妃的目光,微微愣了下。殷贵妃点了点头,轻声道:“圣上最看重大齐江山,他不缺儿子,先太子没了之后,老大到老小几个,在圣上眼里,皆资质平平,他传位给谁都一样,反正都是他齐氏的子孙。要是大齐江山不在了,一切都成了空。”圣上的想法很通透,江山在,没被蠢货败光,才是他齐氏儿孙的江山。故此,圣上不会在意几个儿子的争权夺势,能胜出者,便是矮个子中拔高,能承继大齐的基业。要是齐重渊能继续崭露头角,大位应当非他莫属了。虽说齐重渊的储君之位,连八字都没一撇,文素素还是克制不住暗暗激动了下。天下江山啊!文素素很快便压制住了情绪,脑子转得飞快,愈发谨慎了起来。同时,文素素也明白过来,为何周王妃不担心她怀孕。要是她太能干,恐齐氏皇权旁落。圣上与殷贵妃都不会允许她生养孩子。圣上最看重齐氏的江山社稷,连自己的儿子都能舍弃。她要是太过锋芒毕露,太聪慧,兴许待齐重渊被封储君的那一天,就是她的死期。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圣上会留着她的命,与周王妃分庭抗礼。李达前面的那个儿子,应当活不了了。文素素说不出什么情绪,摆在她面前,是通天之路,也是荆棘密布,险象横生之路。殷贵妃长长呼出了口气,道:“圣上会见你,你别怕,只管照着平常那般面圣就是。”文素素是,话音刚落,罗嬷嬷急匆匆进来禀报道:“娘娘,圣上来了。”殷贵妃听到罗嬷嬷传话时, 文素素看到她放在膝盖上的手,倏地紧抓住了锦被。虽说她很快便松开,文素素却发现, 殷贵妃好似很忌惮, 或则惧怕圣上。圣上进了大殿,他身形中等, 微胖, 与殷贵妃一样, 脸色不大好,仿佛蒙上了一层灰,皱纹深重, 那股浓浓的疲惫,身前用金线织成,张牙舞爪的九龙都掩盖不住。齐重渊眉眼仔细看去, 与圣上有四五分肖似。不过圣上为帝已久,长期在权势的浸淫下,看上去不怒自威。父子俩的气质大相庭径,相似之处就不大明显了。文素素跟在殷贵妃身后见礼,圣上手微抬, 目光径直从殷贵妃身上掠过,停留在了文素素身上。一股如雪后冰凌的视线扫来,文素素下意识提高了警惕,血液却隐隐沸腾。怪不得殷贵妃那般的反应, 帝王九五之尊。这个尊,在于能掌控所有人的身家性命, 让人臣服听命。权势,真是天底下最最迷人的东西!圣上在上首坐下来, 殷贵妃坐在了锦凳上,文素素则立在了她身后侧,与罗嬷嬷站在一起。伺候圣上的贴身内侍陈大伴领着人收拾了案几,亲自上了茶水,圣上端起吃了一口,这才打量着殷贵妃,皱眉道:“又病了?”殷贵妃打起精神,道:“多年的老毛病,过些时日便会好,让圣上担忧了。”圣上道:“你就是思虑过重。”他四下张望,“怎地放这般多的熏笼,大殿里热得人受不住,透不过气,就算好生生的人,在里面呆着也会受不住。我经常同你说,不该你考虑的,就别多想。多吸取天地灵气,别在这方寸之间,钻了牛角尖。”殷贵妃赔笑说是,忙吩咐罗嬷嬷撤走熏笼。圣上抬手,“你既然怕冷,就留着吧。”罗嬷嬷便站住了,殷贵妃亦没再说话。文素素看得挺意外,圣上明察秋毫,他的话有一定的道理。殷贵妃的确是思虑过重,常年在深宫里呆着,人极难不生病。道理归道理,却是圣上自己的道理。殷贵妃若并非后宫嫔妃,能随便出门做事,圣上已经立了储君,情形估计就不一样了。文素素这时能大致体会到殷贵妃的情绪,她不是忌惮,而是在极力克制,隐忍。就像是周王妃对齐重渊一样,不得不忍。圣上这时看向了文素素,道:“文氏,上前来说话。”殷贵妃转头朝文素素看了来,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文素素应是,低眉顺眼走上前,深深曲膝下去见礼。圣上叫了起,道:“江南道彻查蚕桑亩数的主意,可是你所想?”文素素没想到圣上这般直接,她脑子转得飞快,斟酌着很是克制地道:“回圣上,茂苑县多种植蚕桑,谁家有多少桑苗,大致都知晓能养几分的蚕,收多少蚕茧,蚕茧缫出多少丝,织出几分布。这里面并无深奥之处,惟熟悉耳。王爷与七少爷能多方面听从意见,虚心,谦逊,方才有核计出江南道的蚕桑数,只凭着一个想法,很难得以实施。”这些话,文素素说得虚虚实实,不强给齐重渊与殷知晦加功劳,显得虚假。她也不抹杀他们的功劳,毕竟居上位者,身边都有谋士师爷出主意,上位者只管掌控大局。能听从意见,做出正确的抉择,居上位者便是明智之人。圣上唔了声,不置可否,继续问道:“你懂账目?”文素素道:“略微懂得一些。”圣上呵了声,“只略微懂一些,太过谦虚,便沦为了自大。”殷贵妃屏住了呼吸,放在膝盖上的手,又情不自禁抓住了锦被,再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