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扶你靠在床板上,小心地给你身后垫了个松软的枕头。你太虚弱,浑身上下疼得厉害,没力气摆脱他的手。他的目光更加温柔,连线条冷峻刚硬、英气逼人面庞也显出异样的柔软,握着你的手更紧了几分。
喉结微微起伏滚动,声音沙哑暗涩,好像连续几天没好好休息一样。
“宝贝,你怀孕了,知道吗?”
你愣住了,呆呆望着他。
他脸上浮起一个笑。你从未想象过会在他的脸上看到那样的笑,温柔,喜悦,略带骄傲和兴奋。
“咱们的第一个孩子,宝贝。我的第一个孩子……你和我的第一个孩子。”
穿白大褂的家庭医生站在床脚,见到上司高兴,才敢发话。
“是的夫人,上校说的没错,有三个半月了……”
你脑袋一嗡,完全怔在那里,没听见拉切尔医生对你的新称呼,也没听见他之后絮絮叨叨的话。
“……有心跳,已经过了危险期。说实话,胎儿能保住,简直是个奇——”
克里斯蒂安瞥了一眼拉切尔,神色很淡。医生脊背上立刻汗毛倒立,不敢再说。
男人再次看向你的眼神瞬间恢复了温柔。他向你挪近几分,长臂搂住你的肩膀,低沉的声音微微颤抖,隐着悔意和自责。
“宝宝,之前是我太鲁莽。都是气头上的事,以后再也不会了,嗯?”
你默默垂眸,任由他把你的头靠向他坚实的胸膛。
第三帝国的法律严禁日耳曼人与犹太人、吉普赛人、斯拉夫人发生性行为,以防这些“unterns”玷污纯洁高贵的日耳曼血统。但对于东方那些遥远的种族其中还包括了帝国的盟友,所谓“荣誉上的日耳曼人”!却并没有明确的种族理论或法律条文进行干预。东亚-日耳曼人的婚姻在社会上普遍遭人鄙视,却并不会像犹太裔-日耳曼人夫妇那样被迫离婚或被当街殴打辱骂;无论如何,以曼施坦因家族的滔天富贵与权势,自然不会顾忌舆论的看法。因此,虽然远在慕尼黑的曼施坦因家族起初很不乐意接纳你这个准儿媳——一个低等的异族人,还是个哑巴!——但家族的长子和继承人执意要求,甚至威胁和家里断绝往来,几通电话过去,那边的人也无奈地妥协了。
从慕尼黑运送来的医疗设备和医护人员都是顶级的,是从曼施坦因家族私人医院专门筛选出的。每日一大帮人跟着你贴身伺候,做各种各样的检查,生怕你和孩子有任何不妥。
克里斯蒂安的举止也显出难得一见的稚气。你从没见他那样笑过,锋锐冷峻的五官就连在处理公务时都萦绕着温柔的,充满孩子气的喜悦。他对你也越发温柔体贴。你食欲不振,他不管有多忙,每日晚饭总会亲自把盏喂你羹汤;从不敢在你面前抽烟,怕熏着你;夜半时分,轻手轻脚为你掖好被子,生怕吵醒你。你早上孕吐,恶心的酸臭味弥漫在卫生间,他却总是在一旁耐心地照料,亲自给你擦脸,端水洗漱,无论有天大的事,都会在离开之前确保你用过些早膳,并且没再吐出来。剩余的时间里,你发现他在筹备你们的婚礼,打算等你生产后养好身子就办;钻戒和婚纱的图样送来一套又一套,修改过无数次,但似乎始终没有让他满意的。
在所有人的紧张与忙碌里,你就显得非常冷淡。没了阿列克谢,克里斯蒂安没什么可以威胁你的了。你不必像以前那样曲意顺从,逆着自己的心情给他摆出一副笑脸,弹那些愉快欢畅的曲子。克里斯蒂安倒是并不在意。不管你对他如何冷漠疏离,甚至直接拒绝他想听你弹琴的要求,他都依旧耐心而体贴地照顾你。毕竟,他最大的威胁已经不在了,现在你腹中又有了这个孩子。他自信地想,即便是为了孩子,你也会留在他身边的。
你很清楚他这些可笑的想法,于是,你眼角眉梢总挂着个冷漠而略显讥讽的笑,冷冷看着他和其他人在你周围忙碌。
你在等,等一个时机。
【引言】
《至我永恒的爱人》
——路德维希·范·贝多芬
「你就那样占据了我的思想,我永恒的爱人。
「没有你,我在爱的世界里寸步难行——
「要沉静,我的生命、我的一切;
「因为只有沉静地思索我们的存在,才能完成我们走到一起的目标——
「请相信:那颗最忠诚的、爱你的心,永远不会迷失方向。
「永远属于你,
「永远属于我,
「永远属于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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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周后的一日,克里斯蒂安很难得的没有回家用晚饭。你独自用完正餐后,法国请来的厨师给你上了一道舒芙蕾蛋奶酥。你忽然想起了秋天的时候,阿列克谢邀请你去他家吃晚饭的那一次。他说,趁妹妹们不在,他想感谢你这么长时间以来照料她们,然后很可爱地红了脸,说他很抱歉没法带你去个有正经大厨的餐厅。
何须什么高明的大厨和高档的餐厅?那晚上的烛光下,除了几道精致的家常小菜、一瓶不错的红酒,最动人的还是他微红的面颊和你砰砰乱跳的心。多年照顾妹妹的阿列克谢完美继承了他母亲的手艺。他亲手烘培的舒芙蕾入口,香甜温软的滋味顷刻在舌尖融化,余韵却至今仍旧荡漾在你心头。
你不知道,那晚头一次酒醉的你揽着他的脖子不肯放手,娇小红嫩的唇瓣几乎贴在他的唇上。烛光下,小脸儿白里透红,蒙蒙大眼泛着湿薄水雾,身上独有的软甜香味儿比舒芙蕾还要可口。阿列克谢一动不敢动地辛苦忍耐,无奈而溺爱地笑望着你,直到你窝在他怀里熟睡了过去,然后轻手轻脚把你放下、给你掖好被,自己则在沙发里凑合了一夜。
面前舒芙蕾的气味温香奶甜,让你产生了很多个月来头一次想弹琴的念头。你没碰厨师端上来的那道甜点,直接离席去了琴房。
自从发现你怀孕后,克里斯蒂安处处小心,同床共枕也仅仅是搂着你。即便如此,琴房里仍旧弥漫着那股叫人恶心的淫靡味道。你推开窗,让清凉的晚风吹进屋,然后在琴前坐了下来,没开灯也没去拿曲谱,左手小指在低音g上轻轻一触,水般绸滑的蓝灰色音调从指尖流出。
曲首的六个音低沉舒缓,沉吟里隐藏着难以成言的情思,像极了你思念阿列克谢时缓缓踱出的脚步,而右手绽放出的主旋律则好似羽毛笔在羊皮纸上晕染出的墨迹,只需一滴,便已勾勒出了你和他之间潺潺流淌、延绵不绝的回忆与羁绊。曲到中流,这潺潺溶溶的溪流汇聚成了大河,奔腾翻涌,喷薄而出,如你对他的爱意一般,如泣如诉,滔滔不息。尾声里,这翻涌的情思终于归入辽阔浩渺的大海。
浪花层层卷起,夜幕繁星低垂,你一人一舟,短歌微吟,在对他无垠的爱意中愈行愈远,渐渐消失于泱茫的天际。
背后响起了缓慢的掌声。夜的沉寂里,格外响亮。
你猛然转身。克里斯蒂安正斜倚在门框上。幽蓝的夜色里,颀长健美的身型优雅闲适,英俊的面庞上挂了个淡淡的笑。
落在他眼里,弹琴时的你,浑身都散发着明月般银亮的柔光。
他走到琴边,在你身后跨坐在琴凳上,长臂一勾,拥你入怀,两条腿长得无处安放,只好把你抱到怀里,略将琴凳往后挪了挪,小山般高大的身躯笼罩着你,垂首细细观察你的神色。
略带胡茬的唇在你眉间轻轻落下一吻。
“宝宝想我了?”
作为一个没怎么学过音乐的人,克里斯蒂安总能听出你的弦外之音。你必须得承认,这经常让你感到非常惊讶,有时甚至觉得他没去学音乐非常可惜,简直是浪费了老天赐予的才华。
不过这次他只说对了一半。你想的不是他。
你缓缓侧过半身,抬起手,头一次环住了他的腰。
克里斯蒂安呼吸瞬间一乱,几乎完全不敢挪动。片刻后,手臂才小心翼翼地加了半份力,轻轻紧紧地拥着你,埋首在你颈间。
那力道让你一阵恍惚,忽然想起了去年夏天阿列克谢的怀抱,但男人军装上的枪托硌在你腰间,瞬间将你拉了回来。你躲开那块冷硬的寒铁,主动把头往他的颈窝里靠紧了几分。
他愣了一瞬,然后温柔而有力地掐起你的脸。暗室里,蓝灰色的眼底漆沉幽深,墨色一片,好似藏了万丈深渊,像要把你生吞一样,眼尾却在月光下晕出一抹动人心魄的绯红,长睫微颤,眼中的情愫几近滑落而出。
你垂下眼掩住目光,脸上泛起红晕,用手语比划。
“四个月就安全了。”
他没等你说第二次。一只大掌托着你的臀将你抱起,另一手把你后颈往下压,边走边吻,然后小心翼翼把你平放在了窗下的沙发上。
是夜月色疏朗,清辉如练。明亮银白的月光从窗口洒在少女身上,折射出的柔光晕散在幽蓝的夜色里,白亮耀眼。克里斯蒂安痴痴看了片刻,缓缓欺身而上,附身凑近少女秀美的小脸儿,来回亲吻舔舐。
“宝宝,我……我爱你。以前的事都过去了……别生气了,好不好?你是我的,知不知道?我爱你……我爱你……”
语调温柔缠绵,落嗓越来越轻,到最后几近无声。
你合上眼,一串串泪珠从眼角洒落。
浪花层层卷起,夜幕繁星低垂,波涛裹挟着扁舟,几次让你险些沉沦,险些迷失方向。于是,你目不转睛地盯住闪耀在天边的星子。它们璀璨如钻,却远没有你心中的那双蓝灰色水眸温柔明亮。
事后,克里斯蒂安起身为你倒水。你拉住他,用手语比划,说不想喝冰柜里的冷水,让他去帮你拿杯温的。
少女欢爱后浑身绯红,水灵杏眸漫开一层滟滟雾气,动作间不自觉地带了撒娇的媚态。男人瞬间觉得心脏都被她缠绕得密不透风,留恋地在少女额头上印了个吻,柔声嘱咐她等他回来,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音乐室。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克里斯蒂安一离开,你立刻起身走向了钢琴。那是整个屋子里高度最合适,且棱角最硬的物体。
你答应过阿列克谢,你会好好活下去,并且不会做出伤害自己的事。
但现在,这两个诺言起了冲突。
你肚子里的孩子是个强暴的产物,是杀害你爱人的凶手的骨血。这个孩子——你如果把她生下来——每次你见到她的小脸儿,你都会想起那一个个寒冷得可怕的冬夜,以及你在那些冬夜里所受的可怕伤害;你都会想起她的父亲,都会记起,她的父亲是个刽子手,是个冷血的屠杀犯,是你最憎恶,最痛恨的人。而她,是这个人的孩子。
这个……孩子。
她将会成为你的桎梏,你将被不断撕扯于对她的责任和对她的憎恨之间。那样的你,没法像阿列克谢希望的那样,把余生过得精彩、充实。现在的你如果不伤害自己,未来的你就很难好好活下去。
女性的机体拥有孕育生命的神奇力量。但作为一个女性,你得先做好你自己,成为你自己最好的模样,才能好好孕育、爱护其他生命。
为了你自己,这个险你必须冒。
屋里没有任何医护人员,克里斯蒂安没法迁怒任何人。他只能怪他自己。
你一闭眼,肚子猛地向琴键右下方的硬角撞去。钻心剜骨的剧痛从腹腔内部猛烈传来。你想硬撑着走回沙发,按克里斯蒂安离开前的姿势躺下,但双腿却再也支撑不住。视野完全昏黑前,有什么热乎乎的粘稠液体正顺着大腿内侧滑下……
克里斯蒂安回到音乐室的时候,少女瘫软在钢琴旁,琴凳下的羊毛地毯已被鲜血洇得红透。
你迷迷糊糊苏醒时,屋子一角的拉切尔医生正在附耳对克里斯蒂安说着什么。克里斯蒂安面色凝重沉冷,双眉紧锁,目光偶尔担忧地望向正低垂眼睑、透过睫毛观察他们的你。
拉切尔医生比划了一下腹部的某一个区域,犹豫着说了句什么。克里斯蒂安猛地抬眼凝视医生,医生忙举起双手退后半步,似乎在说,自己也不是很确定。
克里斯蒂安的目光渐转阴沉,犹疑地重新望向你。
你完完全全清醒是在三天后。护士帮你更衣的时候,你发现,你的腹部在医生比划的那个区域上,留了一道青紫的伤痕。
这是克里斯蒂安在他的人生中头一次感到迷茫。他一直遵照他的教育、经历所传达给他的宗旨行事:如果你想要一样东西,就得自己去争抢,因为只有最强的人和手段最高明的人才能取胜,低劣的弱者只配去死,非但在不同族群之间是这样,即便在同一个族群之间也是。
他不明白他哪里做的不对。即便那个卑贱的小杂种已经死了,她为何还是对他念念不忘?为了他,她一而再再而三欺骗自己,甚至不惜为了他杀死亲生骨肉、不惜为了他而险些丧命!她伤得那样重,以后很难再次有孕。那样一个家世、背景远远不及他的微贱男人,凭什么值得她如此相待?
克里斯蒂安开始有几分正视阿列克谢了。这个阿列克谢,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那么微贱的杂种,一个unternsch!……他到底用了什么样的手段妖术一样的手段!让你如此彻底的死心塌地?
可惜,克里斯蒂安的教育和经历不会让他明白:只有真诚的,充满尊重、平等的爱,才能激起另一个灵魂里同样真诚的爱。
真正的强大,不是靠监禁、掠夺、暴力、伤害来证明的。不,只有弱者才需要以这种方式来证明自己。真正的强大,是给予,是包容,是奉献,是仁慈,是发自内心地想要扞卫他人与生俱来的尊严和自由,无论是对谁、对哪一个族群。
爱情或许有一万种形态,但好的爱情,绝不该是只对你爱的那个人好,然后对其他一切毁天灭地。它应该能激励你,让你活成一个更优秀、更善良的人。
那晚,克里斯蒂安亲自给你端水喂药,但之后并没有去书房,而是在床边坐下,没头没脑地问了句话。
“他值得吗?”
你疑惑地望着他。
他掀开你的被子和睡裙,微凉的指腹轻轻拂过那道青紫色的瘀伤,低垂的眸扫过你平坦的小腹,嗓音沙哑。
“宝贝……我本来舍不得你伤心……但现在想来……没让你看看我们的女儿,真是个错误。
“她都已经成型了,宝宝……小胳膊小腿,连一根根小肋骨都依稀可见……那么漂亮可爱的小姑娘……”
克里斯蒂安哽顿片刻,然后猛地抬头望向你,眼里泪花闪烁。
“你难道一点都不心疼吗,宝宝?为了那个男人……为了他,你竟然舍得杀死我们的孩子,杀死你自己的女儿,你……”
你起初确实有那么一瞬惊惧,但立刻就释然了。你答应过阿列克谢不会去寻死,但既然被发现了,你也不怕死。
你冷笑,没有打手语,用气声说出了这句话。
“你杀了那么多别人的孩子,凭什么可以有自己的孩子?你连做一个人都不配,凭什么可以做一个父亲?
“与其生下你的孩子,我宁可去死。”
被心爱的女孩儿这样侮辱,伤透了男人的自尊。克里斯蒂安的手臂痉挛般地一抖,用了全身的自制力才没扇你一个耳光。恢复克制后,他猛地探身往前,冰凉的大掌紧紧扼住了你的咽喉,英俊的五官因愤怒而扭曲。
“你那么喜欢那些贱种,我明天就能送你去特雷布林卡。”
你在窒息中冷笑,没再回话。
索尔仁尼琴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一个人,只有在他还未失去一切的时候,才在权力的控制范围内。一旦被剥夺了一切,他就超出了权力的掌控,重新获得了自由。
你,就是那个被剥夺了一切的人。
然而克里斯蒂安并没有掐死你,也没有把你送去特雷布林卡。他第二日拿了个小盒子到你面前,强硬地拉起你的右手,将盒子里较小的那枚戒指套在你的无名指上,然后将另一枚戴在了他自己手上。你瞅了你手上的戒指一眼,把它随手扔在了窗台上。鸽子蛋大小的钻石当啷一声磕在窗棱上,滚了几滚,在卧室的墙壁上折射出七彩斑斓的光。
“我已经有丈夫了。”
说完,你就要转身离开。男人倏然拽住你的胳膊,不顾你的挣扎抵挡,紧紧握住你的手,语气恶狠狠的。
“老实点儿,别考验我的耐心。下月回慕尼黑,婚礼在那里举行。”
你怔住。德军在东线节节败退的消息,你也有所耳闻,但你没想到,撤退发生的这样快。想到这儿,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他替你抹去泪。婚戒拂过你的脸颊,比泪珠还要冰冷。
“你如果真的这么喜欢卡齐米日,我们以后还是可以回来的。”
你冷冷瞥了他一眼。你哭,是因为战争就要结束,像他这样的恶魔很快就要接受应有的处罚。
但是克里斯蒂安不知道你的心思。他见你没再顶嘴,声音柔和了几分,长臂一勾,将你揽在怀里。
“我们也可以留在慕尼黑,也可以去柏林、苏黎世、维也纳……宝宝,只要你喜欢,我愿意陪你去任何地方。孩子我们以后还会有的,在我心里,你永远排在第一位。”
被一个屠杀犯放在第一位,你真不知道该做何感想。
他把戒环重新套在你手上,轻轻揉抚鸦发,语调温柔得能融化三尺寒冰。
“宝贝,你乖乖的,好好待在我身边。我保证,我会让你成为全天下最美的新娘,最幸福的女人。”
你没再抵抗,心里甚至升起了一点儿希冀。即便代价是要嫁给克里斯蒂安,去了德国,你或许能亲眼看见阿列克谢的大仇得报,看着那些恶魔被处以极刑。
然而,到了慕尼黑你才发现,你心里那点儿希冀终究是枉然的。冯·曼施坦因家族只手遮天,在同盟国亲友众多。战争结束后,克里斯蒂安非但没被起诉,还被授予外交部要职,自由出入各国,连限制令都没有。
如此恶贯满盈之人,凭什么会是这样的结局?
愤恨与恼怒过后,你很快就意识到,作为克里斯蒂安法律上的妻子,只要你耐心蛰伏,不怕没有报仇的机会。不单是为了阿列克谢,也是为了那些孩子,以及所有那些无辜枉死的亡灵。
于是,你开始了自己的筹谋。
次年的冬天,你说你很想去滑雪,求克里斯蒂安带你去瑞士。你鲜少主动对他说话,更别提是这么简单的要求。克里斯蒂安二话没说,第二天就带你去了圣莫里茨。
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时节,阿尔卑斯山脉上下银装素裹。玉山亘野,琼林分道,好一片风景如画。傍晚时分,你出了滑雪度假村,执意要去看落日。克里斯蒂安拗不过,又不想拂了你的兴致,跟着你出了门。
圣莫里茨湖的北侧有一处小丘,山林秀丽,人烟稀少,正是看落日的好去处。山间小径蜿蜒曲折而上,逐渐陡峭,往山的一面是层层秀林,另一面是成直角坠落、几乎毫无倾斜的山谷,深沟的峭壁直直坠入圣莫里茨湖中。隆冬时节,小径被厚重的积雪覆盖,穿着雪靴都会打滑。克里斯蒂安紧紧握着你的手,小心翼翼走在你和山谷之间。
爬到半山腰的时候,你喘着气停下了脚步,谨慎地往山谷探出头。冰封的圣莫里茨湖反射出落日的余晖,一株大树从山谷陡峭的石壁中横出,枯萎的树桠在风中无声地摇摆。
克里斯蒂安把你拉回他身边,动作间,又立在了你和山谷之间,背对着你。
绝佳的好时机。
你缓缓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手,颤抖地伸向身前男人的后背。只需往前一步,你如此憎恨的这个男人就会消失在山谷里,并且永远消失在世间。
但你犹豫了。你忽然发现,自己居然没有勇气迈出那一步。
??
筹划考察了这么久,你竟然漏算了最重要的一点:你跟克里斯蒂安和那些纳粹军官不一样,你不是个杀人犯,你下不去手。
??
你没法眼睁睁看着自己去剥夺另一个生命,即便这是个屠杀犯的生命。
殷红的夕阳寸寸坠落,天色渐暗,地平线上茫茫的红雾迷蒙了你的视野。
克里斯蒂安转过身,一手搭上你的手臂。
“宝宝,回去吧。”
说着,就要转身离开。
错过今天,你可能这一生都不会再有机会。
你倏然迈出一步,挡住了他的去路。他疑惑地望着你,眉头紧蹙,显然已经起疑。你合了合眼,血液和心跳如鼓声般激荡在耳膜内,浑身肌肉紧绷,双腿蓄势待发,眼看就要用尽全身力量,向克里斯蒂安和他背后的山谷扑去。
然而,就在这时,你看见了它。
以你的视角,本来是不应该能看得到它的,因为它刚好悬挂在克里斯蒂安的头顶上。但那支冰凌那么硕大,棱角折射出的光辉是那么银白夺目,即便落日的余晖几乎散尽,即便周围被一层薄雾笼罩,它也如铂金一样,格外明亮耀眼。
你抬头细看的刹那,冰凌松动,落了下来。
??
四周无风,它刚刚好砸在了克里斯蒂安的衣领里。
猛然的寒厉冰冷让男人一个踉跄,手试图抓向你,但却在骤起的寒风中堪堪滑过了你的衣袖。雪径的湿滑度又刚刚足以让他站立不稳,以至于身子猛地向后栽去。
你绕下山岗时,太阳已经完全落了。薄雾退尽,一轮满月在东方晕散着银光,照得天地一白。
你小心翼翼朝冰面上裂出的窟窿走去,山谷里的那棵大树折断,现在正横在洞上,因为体积较大,让窟窿两侧的冰面受力均匀,故而没有砸破冰面,但冰洞左右也已出现了细微的裂痕。
克里斯蒂安下半身浸在冰水里,上半身趴在冰面上,但他爬不出来,因为后背正被那颗大树的躯干死死压着。
树桠依旧在风中无声地战栗,好似控诉者颤抖的手指,又像冤魂无声的叹息。
你在坑前蹲了下来,掏出手帕,细细为他擦净唇角的鲜血。
他笑,英俊的面颊纵然惨白,凌厉的五官依旧不减刀削斧刻般的锋锐丝毫。
“我就知道我早晚会死在你手里。”
你将他垂散在眼前的一缕金发拢好,动作很轻柔。
“并不是我,christian而是你害死的那些人。”
你不再觉得寒冷,于是在冰面上坐下,把钻戒摘下来,随手丢进了冰窟窿里。
“我会陪你最后一程的。我可都没能为我的阿列克谢做到这点。”
克里斯蒂安低声骂,“那个小杂种……”
你没屈尊回答他,两个人有好一会儿没说话。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你昏昏欲睡的时候,克里斯蒂安轻声问了个问题。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想了想。
“嗯……善良,温和,体贴……不单是对我,而是对所有人。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这是对他最苍白无力的评价,却也是最精准确切的评价。”
克里斯蒂安沉默了半晌,再开口,声音低幽,语气不可置信。
“你爱他,只是因为他是个好人?这世界上那么多好人……”
你轻笑。
“或许这世上的好人还太少了呢。”
你没有去算克里斯蒂安用了多久才完全停止心跳。月上中空的时候,你从湖面上起身,去了警局。几个小时后,冯·曼施坦因家族继承人在滑雪场坠崖身亡的消息,将印满大小报纸的头版头条。
起身的那一刻,你被冰面晃得眼前一片银白。月色和雪色间,你眼前似乎有一扇银光灿灿的大门打开。透过那白亮耀眼的光芒,几个画面接连在你眼前闪现。
你看到,你将克里斯蒂安的遗产捐献给了那些殉难者幸存的亲属,这或许能减轻克里斯蒂安的罪愆。
你看到,你果真像阿列克谢希望的那样,将余生过得充实、精彩。在战后相对的和平里,你环游世界,四处巡演。你重新认识和发现了音乐:它不单是你表达自己的方式和与阿列克谢灵魂的共鸣,它更是没有国界的语言,是人们用来传唱和平、自由、友爱的载体。你把演奏会的大部分钱筹集起来,以阿列克谢的名义成立了一个基金会,其宗旨,就是?never?aga,让悲剧永不再上演,无论是对谁、对哪一群人。
终于你看见,暮年时的你回到了华沙,回到了卡齐米日。野猪头酒吧恢复了往日的热闹。虽然它早就换了主人,也早就换了钢琴,但是你每天仍旧会去弹上一支曲子,引得镇里的人蜂拥来听。
音乐从指间溢出的那些刹那,你总能看见那个曾经多给你一吻的温柔男孩儿。
最后的时刻,你躺在疗养院里,左手无名指上戴着那只失而复得的铂金戒指,右手心里紧紧攥着阿列克谢的指环。即便稍有黑色烧痕,两枚戒指依旧格外闪亮耀眼。
恍惚间,灰蒙蒙的晨雾层层退去,银白透明的光晕逐渐冉起。璀璨的晨曦里,你首先看到的,就是那对清澈的蓝灰色眸,以及眸中温柔明亮的笑意。
你站起身,嫩绿色的裙摆在身后飘扬,步履轻盈,飞向他的怀抱。
一切玻璃般的澄净明洁,辽阔而静谧,再也没有憧憧幽影。
??
一切昭示着,
??
我们再也不会分离。
“anoverboard!”有人落水!
一声高喊划破长空,厉响于空旷的晴天碧海间。
“anoverboard!”有人落水!
“anoverboard!”有人落水!
同一句叫喊在水手中此起彼伏,直到引擎的嗡隆声逐渐减弱,货轮慢慢停了下来。一个高大健壮的黑人男子奔出舰桥指挥室,一边飞快走上甲板,一边套上一件红白蓝相间的救生衣。
“capt’n’rders,boerhaave!lowerthelifeboat!go,sean!go,go!”船长有令,放落救生艇!布尔哈夫,快!快!
“ayeayesir!”是,是,长官!
甲板上瞬间忙成一团,水手们来回穿梭,有的整理绳索,有的检查救生艇。黑人男子扒着栏杆往海面上张望,只见货轮后方不远处有一团白得发亮的小东西,正在藏蓝色海浪间不断挣扎。那物眼见力气越来越小,就要被翻滚的浪头吞没。
他忙拉住一个从身旁跑过的船员,指着若隐若现的白亮的小点儿,问道:“whofell,jiy?”到底谁落水了,吉米?
名唤jiy的男孩儿一脸雀斑,爱尔兰人特有的红发在阳光下朝气蓬勃,看来不过十五六岁。他出海刚满一年,人嫩、经验少,又莽撞,若非平时常受科尔先生照顾,指定要被船长罚洗多少次甲板呢。
面对突如其来的紧急情况,吉米很想给他最喜欢的长官留下个好印象,于是努力梳理着思绪,尽量精准地概括船员们适才七嘴八舌的描述。可惜最终的结果还是一串儿语无伦次的废话,吉米这才惨白着脸儿,想起用脖子上的望远镜查看。
“i-idon’tknow,rlei-ian,ithk…n-notone…oneofourown,s-sir,id-don’t…don’tthk…butlook!i-it’sa…awoan!look!”我、我不知道,科尔先生。我、我是说,我认为……不、不是咱、咱们的人,长官……但……看!那、那好像是个女人!瞧!
吉米手忙脚乱把望远镜递给问他话的大副。科尔并没恼火他的没用,接过望远镜刚要去瞧,布尔哈夫跑了过来。
“lifeboatready,sir,wheneveryouare”
科尔鼓励地捏了捏吉米的肩膀,把望远镜还给他,语气庄重温和,“up,ji,nooodayjtrebertokeepthosebstraihespotatothecapt’n”勇敢点儿,吉姆,今天没人会死。记住用望远镜牢牢盯着落水那儿,向船长汇报。
吉米就听科尔先生的话,一直紧紧盯着在海涛中挣扎扑腾的小白点儿。白色的木质救生艇渐渐进入了望远镜的视野。但救生艇的绳索不够长,货轮此时掉头又太迟了,船尾的引擎更有可能将水中的人卷入叶片。科尔先生没犹豫,他跳下小木船,向那个落水的白色身影游去。
几秒后,与那个白色的身影一起消失在了汹涌波涛里。
吉米手心里已经出了薄薄一层汗,望远镜仍旧紧紧盯着救生艇附近的水域。
“please,rle,pleasepleaseplease…”拜托,科尔先生,拜托拜托拜托……
一只冰凉的大手忽然落在了他肩上,吉米惊得倒吸了口冷气,险些跳起来。不过他牢牢记得科尔先生的话,望远镜没挪开分毫。
大手缓缓覆上了他的手,硬邦邦的指尖将他紧握到几乎痉挛的手指一根根捋开。男人慢慢将望远镜从他手里掰了出来。
“ttowels,jasforrleandournewpassenr”詹姆斯,取些毛巾来,给科尔先生和咱们的新旅客。
语气不容置疑,平缓、沉静得近乎冷酷,好像手术室里的外科医生或战场上运筹帷幄的将军。
吉米扭过头。他的船长没从望远镜上回头看他,只是又重复了一遍适才的指令。
“thetowels,jas”毛巾,詹姆斯。
他的语气分明没有丝毫不耐,声音也没提高,但德语口音却让那三个词听起来过于阴沉冷硬,凶狠严厉。
男孩儿吓得全没了刚才与科尔先生一起时的健谈。他挪开眼不敢再看他的船长,垂着头嗫嚅了一句,“ayecapta”科尔先生生死未卜,其他水手都在甲板上帮忙拉绳子、救人,就他被派去做拿毛巾这么没用的活儿。吉米拖着脚走回了船舱里,心里又不甘,又委屈。
但科尔是幸运的。落水者确实是个女子,而且相当纤瘦——简直过于瘦弱了。她因为呛水晕厥了过去,不过下沉的速度很慢,他几分钟里就把她捞了上来。最费劲的反而是拖着她逆着风浪游回救生艇。他把人推进了救生艇里,自己艰难地爬进去,然后朝货轮的方向挥舞出收船的手势祈祷着吉米没有移开望远镜,几秒后,绳索开始往回收。他拿起桨,一边划一边打量刚被救上来的人。
像他在纽约见过的多数亚洲女性一样,她的长相极为柔和,五官特征并不像黑人或白人女子那样有鲜明的凸起或凹入。虽然个头在女性中算是高挑的,但女孩儿看起来顶多是个高中生,或许和吉米年纪差不多。她身上只穿着一条在好几处被撕破的白色纱裙,脸色被海水冻得和布料几乎一样苍白。
科尔疲惫地向海面上睃巡了一眼。这附近并没有海难的迹象,“安娜贝尔号”也并没有收到来自海岸警卫队或任何船只的求救电报。
一个人——更何况是这样一个年轻小姑娘——到底是怎么孤零零出现在离最近的港口有一百多海里的大西洋北海当中的?
“安娜贝尔号”的船员们先把两个人拉上船。有一部分水手们忙着将救生艇弄上来,其余的围在瘫倒在地的科尔身边。即便身强力壮,科尔也累坏了——任何一个有经验的水手都明白:大海是危险的,即便在最风平浪静的日子里,海面下的汹涌暗流都是难以预测且不可小觑的;在大多数水手看来,跳进海里游泳救人的举动,即便无私,却也是极不明智的。
“iasjther,capt’nheesnowreckas,nonoth’”就只有她,海因斯船长。没有船骸,没其它物件儿。
科尔说着,挣扎着要起身,海因斯摁住他的肩头,朝船头高声吩咐,“boerhaave,bearaway,boy!”布尔哈夫,航向下风!立即得到远处传来的一声“ayeayecapt’n”。
海因斯在女孩儿面前跪下,将铺散在她颊上胸前的湿漉漉乌发扫开,对科尔说,“trest,rleeedyoutobegoodasnewforthatfouro’clockshift”去休息,科尔先生。四点轮班的时候,我需要你精力充沛地回来。
即便是在说软话,语气也丝毫没有温暖、和善起来,腔调儿依旧冷酷苛刻,话虽是让人去休息,但一听就绝非通情达理、善解人意的主儿。
科尔却早习惯了他的船长的说话语气,学会了去听他在说什么,而不是他在如何说。他感激地道了声谢,小山一样的身躯一踉一跄,拖着脚进了船舱。
海因斯不在意他的水手们如何看他。他只需要他们遵从他的命令就行了;如果群众对领袖的惧怕能比他们对领袖的爱戴更好地确保令行禁止,那他丝毫不介意做个属下眼里的暴君。整艘船上的性命都在他手里——他是个做实事儿、讲效率的人,而且也必须继续如此。他没那么多心思关注水手们的心情如何、有多喜欢他。
他在女孩儿胸前找好位置,开始摁压她的胸膛,算准了时间,每三十秒向她口中呼两口气。
再专注于手头儿工作的人也不得不注意到,女孩儿的皮肤苍白软薄得几乎透明,非但像溺了水受了冻,还像好几天没吃过饭一样,整个人比她身上湿透的白纱裙还柔软单薄,雪白雪白得扎眼。
分明是死亡的模样,在她那张小脸儿上,偏偏流露出水晶、玻璃所制的蝴蝶翼、天鹅颈般,那种晶莹剔透、玲珑纤巧的易碎美感。
有个声音窜入脑海。海因斯手上的力道不由自主轻了几分。即便知道在做心外压的时候需要用尽全力才能见效,即便知道力大到压断肋骨也属于正常现象,他手上的劲力仍旧不由自主地放轻了一瞬。
———别打碎她,别弄坏她,别损毁她。
———你手上的老茧,别剐破那么柔嫩的肌肤。
他摇摇头,把那个可笑的声音甩出脑海。三十多年来,也就只有他在修理他的船时,产生过“轻一点儿”、“小心一点儿”的念头。心外压本就是个必须用蛮劲儿才能见效的活儿。人命关天,现在不是感性用事的时候。
双臂恢复了应有的劲力。袖管上卷,粗壮的小臂绷出健美强悍的肌理曲线,小麦色的皮肤上青筋暴起,一块块肌肉张力贲发,凌厉劲道,覆满前臂的细软毛发在日头下泛出金色光泽。
女孩儿猛烈咳嗽了一声,嫩草尖儿般的两道细眉微蹙,从里向外沁着一丁点儿桃粉的唇瓣撅开一点儿小口,接连呛出几股水来。
人咳得簌簌乱颤,浑身肌肤雨打梨花一般,雪浪倾霰,露滴珍珠。
紧紧覆在脸颊上的羽睫如蝶翼般颤抖,缓缓掀了起来。
露出一双比海还深邃漆黑的大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