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山长不收学生为弟子啊,好险好险,学生就不怕给山长丢脸了。”
闻山长被噎了下,虽说他没收程子安为弟子的打算,见他一幅解脱了的模样,却又感到不甚舒服了。
“我只是暂时不收你做弟子,以后如何,端看你的表现。既然你清楚自己学习不好,会给我丢脸,为何不努力上进,考出好成绩,给我长长脸?”
程子安眨了眨眼睛,疑惑地道:“山长,究竟是为了考试而读书,还是为了得到读书的乐趣而读书?”
他们之间的问题,再次回到了先前的讨论中。
闻山长发现,他掉入了自己挖的坑里。
究竟为何而读书?
以成绩论,就证实为了功名利率而读书。
闻山长心胸豁达,想了想,晒然一笑,道:“你说得对,是我虚伪了。读书归读书,考功名归考功名,两者有相似之处,却又相差远矣。听你话中的意思,读书并非为了考功名,你阿爹可知道?”
程箴知道当然会揍他,程子安哪敢据实回家,滴水不漏答道:“父母亲长都盼着孩子能有出息,有出息就是蟾宫折桂,入朝拜相。学生的斤两,阿爹一清二楚。学生比不过阿爹,世人皆知。”
不卑不亢,不骄不躁,闻山长对程子安又多满意了几分,宽慰他道:“你阿爹前些时日来与我说过,他打算再考一次举人。我觉着这样很好,等他再次高中,就能洗清他的污名。”
程子安起身施礼:“托先生吉言。只学生以为,若本就是污蔑,却要自己去证明,实在是荒唐。圣人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全天下读书人都懂得这个道理,却无几人能做到。学生属实不解,他们究竟是故意为之,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因着没读懂书?”
闻山长望着程子安,心里万千思绪,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老吾老人之老等等,世人耳熟能详的圣人言。
从民到官,试问几人能真正做到?
闻山长尝过官场倾轧的滋味,最后黯然退场。程子安的话,一下扎在了他的心上。
并非他们不懂圣人言,世间的道理与规矩,皆是虚妄,是他们用来愚民,替自己掩饰的面纱。
程子安小小年纪,已看得这般透彻,闻山长眼神愈发慈爱,道:“你能悟到这些道理,看来你才真正读懂了书,这世间大多人都不及你。”
“不敢不敢,学生只是胡说八道罢了。”程子安忙摆手谦虚,憨笑道:“府学马上就要考试,学生要是考不好,这个年就休想过好了。山长,以后可能减少些考试,考试太多,先生累,学生也累啊!”
闻山长微笑起来,斩钉截铁拒绝:“不能。”
程子安苦着脸,怏怏道:“好吧。山长,学生告退,学生这就回去勤学苦读。”
闻山长道:“去吧去吧,别耽误了功课”
话到这里,闻山长蓦地发觉,他是叫程子安来问功课,结果问了一堆,程子安连书箱都没打开。
“等着!”闻山长叫住了要往门外溜的程子安。
程子安脚步缓下来,转过身看向闻山长。
闻山长抬手唤他:“进来进来,我不看你的经史,你的大字拿出来我瞧瞧,看你写得如何。”
大字啊!
程子安本以为今天就混了过去,还给闻山长灌输了一堆歪理,谁知还是没能逃脱。
大字一直是程子安的软肋,写字一靠天分,二靠名家指点,三靠勤奋。
写字的天分,程子安只能算普通寻常;名家指点,程箴与辛寄年放在他这里钟繇的临摹本,勉强算沾了名师的边。
至于勤奋,程子安两世的人生,就从来没有这两个字!
闻山长拿起程子安写的大字,翻开之后,皱着的眉头就没解开过。
“字如其人,字就是一个人的脸面!你瞧你这笔狗爬式的大字,你阿爹就看得下去?”
闻山长吸了一口气,尽量克制了,还是没能克制住,厉声训斥:“骨架散,笔锋,风骨,毫无可取之处!”
程子安本来以为自己写得很端正了,还是被批得一文不值。
眼神瞄到闻山长身后墙上挂着的“勤勉”行楷,看上去如惠风和畅般,笔锋温柔。
大道至简,真正的高手,能藏住其锋芒。
差距实在太大,程子安被骂不冤枉。但他脸皮厚,骂了也不生气,笑道:“阿爹看不下去,天天骂学生。不过阿爹说知足常乐,学生以前写得更差,现在已经进步很多啦。”
闻山长将程子安的大字往案桌上一甩,冷哼了声,“亏你说得出口,进步许多才这副模样,要是不进步,那还能拿出来见人?”
程子安肃立躬身领训,连连称是,“学生以后一定改正。”
闻山长不吃程子安这一套,厉声道:“何来以后,从现在起就开始。长平!”他突然拔高声音,朝门外喊道。
长平进来,闻山长吩咐道:“你去跟他班上的先生说一声,程子安要留着写大字。”
程子安看到长平离开,只能苦兮兮留下,在闻山长的监督下写大字。
闻山长不知从哪里翻出了一方砚台,一锭上好的松烟墨。再从他一大匣子的笔里面,选了几只大小不一的湖笔。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些你拿去。写好大字并无捷径,惟有多写多练。等什么时候你将笔写秃了,手上长了厚厚的茧,你的字,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程子安坐在闻山长对面,与他共用一张案桌。案桌不算宽,他只要手略微停得久了些,闻山长就会从书里抬起头,一言不发看过来。
闻山长的眼神,堪比周先生的戒尺,程子安赶紧提笔蘸墨。
简朴杂乱的屋舍里,萦绕着浓浓的书香墨香。
闻山长不时轻轻翻动书卷,程子安的笔,在纸上沙沙如春蚕吃桑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