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三年间,陆子期第一次掉了眼泪。
临城人都说陆家大少爷心硬,他娘死了,他一滴泪都没有。
他有的。
只是那些活着的人,不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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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音喜欢,就是音音的。”
碧纱橱里半夜惊醒的小姑娘此时正沉沉睡着,屏风后熄灭的烛早已彻底冷成一团,屋中寂寂,却并不空荡,陆子期能听到音音沉沉的呼吸声。
他就那么坐在门槛上,看着夜色由浓转淡,看着天光破晓而出。
破晓的光,落在倚靠门框的少年身上。他轻轻转头,去看身后的碧纱橱,那里睡着一个跟他一样没娘的小姑娘,喊他哥哥。
陆子期抬手,少年的手在晨光下苍白修长,他轻轻握住,好像要握住光。
钟伯怎么都没想到,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小姑娘居然让自家公子振作了起来,居然开始关心庄子的账目和事务了。
刚刚听到的时候,钟伯慌忙应下转身差点老泪掉出来。账虽不好看,但只要他们公子振作,一切都会好的。钟伯看着陆家大宅方向冷笑,到底他们公子是陆家嫡出大少爷。
而陆家,可是临城数得上的大富之家。只要他们公子跨过心里那个坎儿,有些事儿,得想明白。
如今钟伯偶然进城听上几耳朵,这填房的新奶奶身后那一大家子可真就把陆家当成他们小少爷的了,再晚些,只怕人人都忘了陆家还有一个大公子!
转眼就到了正月十五,临城的元宵节出了名的热闹。这几天串儿、钟城包括跟他娘闹了一场的钱多都高兴狠了,他们公子要带着他们一起陪着音音姑娘去看灯。用钟大娘的话说,看看灯火热闹热闹,也算给音音去去晦气,从此否极泰来。
这几日钟大娘先把音音不合身的棉袄改了,又紧赶着用库里存着的布料给音音裁了一件小褂子。元宵这日,簇新的海棠红斜襟小褂一穿,配上串儿用红绳给音音绑的两个小揪揪,又喜庆又好看。
外头钟伯正在一辆半旧的马车前安排人,就是这样一辆马车也是知道少爷要带音音出门钟伯提前跑到城里雇的。庄子上早就不养马了,毕竟养马好大一笔嚼用。附近倒是有牛车,可再怎么难,总不能让他们家公子和音音真顶着风坐牛车去吧。
看着半旧的马车载着人嘚嘚出了庄门,后头看热闹的几个婆子这才敢说话。其中一个婆子心虚,这十来天大少爷又是看账,又是见些面生的人,今天三年不出庄子的大少爷甚至还出了门她瞅着旁边踩着门槛正嗑瓜子的王大娘问道:“要是大少爷知道——”
王大娘呸出了一个瓜子皮,不屑地斜了对方一眼,真是又想吃肉又怕烫着手:“知道什么?真知道又怎么样?咱们不过就是给夫人那边递些消息传个话,夫人那是谁!那如今就是大少爷的娘,娘想知道儿子的事儿,咱们做下人的还能不说?”
王大娘旁边的一个婆子赶紧笑骂了先头说话的婆子两句:“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看着都替你臊得慌,说句没规矩的话,大公子再是大公子,还能翻出什么花来。”后一句婆子先习惯性往四周扫了一圈,这才压低了嗓子说出来。
“是我糊涂了。就看今儿,真是笑死个人,不知从哪里找来这么辆破马车,别说陆家的公子小姐,我上次撞见夫人娘家嫂子的娘家人进城坐的马车都比这强!”先头婆子生怕被陆夫人知道自己不顶事的样子赶紧跟上,她可真是不想在这庄子住下去了,就盼着王大娘到时候带着她们离了这穷地方。就是到不了夫人院子伺候,给安排在陆家哪处,都比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强。
王大娘把手中瓜子往围裙兜里一揣,笑道:“主子们都过节去了,咱们也过节去!我那有夫人赏的好酒,咱们烫得热热的,好好热闹一回。”天寒地冻的,一听有好酒喝,几个婆子老脸都乐成了花,搓着手就跟着往后头去了。
另一头钟伯已经护着马车进了临城,离着多远就听到城里熙熙攘攘的人声,看到城中灯火辉煌的热闹。
到了人多的地方,音音靠得陆子期更紧了,一边死死抓着他的手,一边又忍不住透过串儿扯开的半边车帘打量外面。
陆子期始终注意音音反应,他安抚地拍了拍音音穿得厚墩墩的小身子,好像随意问道:“就是这样的街上,把你带走的?”
马车里先还兴奋张望的串儿一听赶忙挨着钟大娘坐了,关于音音被拐的事,除了一开始钟大娘探问过,音音没说出什么,后来大家都不敢多问。
音音挨着陆子期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小声道:“比这还大,灯比这还多。”
“比这还冷吗?”陆子期接着问。
音音摇头:“这里冷,家里不冷。”
钟伯坐在赶车的位置听着,跟他们早先猜的一样,只怕这姑娘就是南边富贵人家出来的。南边好些城市都繁华得很,是北边比不了的,越靠近大历都城金陵的城市越富贵繁华。
“你这么聪明,怎么就跟他们走了?”陆子期似乎是真的纳闷,揪了揪音音垂下的红头绳问。
小姑娘抠着小手默了一会儿,才小声道:“我看到了小舅舅,我就追,小舅舅不见了,我一回头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陆子期轻拍着音音的手一顿,马车外的忠叔也是脸一沉:这根本不是普通的拍花子,这就是有家贼。
陆子期把微微发抖的音音抱在怀中,小姑娘窝在哥哥怀中再次觉得安稳了,才继续道:“后来我就明白了,那天根本不是小舅舅。他们都说小舅舅再也不回来了,可我总不信。”
问到这里很多事陆子期已拼凑得差不多了,只差一件,他抱紧怀中小娃娃,用更加随意的口气问道:“他们有没有打你?要不要哥哥去打他们?”
串儿竖起耳朵听着,只觉自己一颗心都揪起来,就连钟大娘都是气息一屏。
音音的声音却没有他们想象的畏惧,显然这个问题比最开始那一个对她来说容易,“他们对我好,给我吃好的穿好的。他们说,——”说到这里小姑娘顿了顿,好像在回忆他们说什么,就听小姑娘学着别人说话的声气:
“这个好好养一养,用不了几年就出息了。”说到这里音音困惑问陆子期:“他们养着我到底要干什么呀?是像小猪一样,养肥了再杀吗?”
小姑娘歪头,问得一派天真。
陆子期眼睛暗了暗,声音却更温和,难得哄道:“他们是坏人,谁知道坏人怎么想呢。音音以后都跟着哥哥,再也不会遇到坏人。”
隔帘听到大公子这句话,握着马鞭的钟伯长长舒了口气,一直悬着的心这次彻底落下。
又旧又薄的车帘内,音音乖乖点头,缩在哥哥怀中觉得安全极了。旁边钟大娘引着,没一会儿音音就从陆子期怀中爬出来,跟着串儿扒着车帘往外看了。
她身后的陆子期静静看着。
旁边的钟大娘虽是笑着,但心里只觉发寒,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娇养小姑娘,就差一点,只怕就是沦落娼门的结果。到底是多毒的心,才舍得这么害一个孩子?
马车到了临城最热闹的大街,陆子期带着音音下了车。人流拥挤,音音一下车只能看到一个个腿,突然眼前一亮,她又重新看到了花灯和街两边的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