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梦芝刚被宫人领上来,眼眶是红的,不知是被皇后教训了还是自己偷偷躲起来哭了,看过来的目光怯怯的又带着几分怨恨,与李靥目光相触的瞬间,又转而看向了别处。
李靥也移开目光,喝着冰梅汤看对面,见东看台正襟危坐的百官们每人头上一朵又香又白小茉莉,唯独哥哥一枝艳红大朵的蜀葵,便忍不住想笑。
本朝尚风雅,簪花是自上而下的一种风气,奈何哥哥就是不喜欢这种看起来花里胡哨的东西,觉得过于柔美,有失男子气概,每逢簪花必写折子,官家也是喜欢逗自己这个老古董一样的状元郎,次次跟他辩论不说,驳回折子时必随一朵花,说是君之赐不可拒,让他必须簪上。
估计这次又是君臣之间聊了什么,官家才会在这满朝洁白中给了哥哥一个如此引人注目的红。
她正笑得开心,就听一阵鼓乐齐鸣,皇帝赵琮带着太后与皇后登上了御亭,在一片山呼万岁中笑眯眯地摆手示意大家落座,宣布宴席开始。
今年为了哄太后开心,特意在龙舟赛前加了歌舞表演,教司坊的伶人衣着清凉,裸露在外的肩膀手臂肌肉贲张,模拟着划龙舟的姿势,跳起一曲慷锵有力的龙舟舞。
尚辰在东看台与李栀坐在一处,他对歌舞不感兴趣,眼睛只盯着对面的小姑娘。
这些衣着暴露的伶人就这么好看?看她端着碗梅汤眉开眼笑的傻样,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少卿大人抿抿嘴,忍不住抬手捏捏自己胳膊——硬邦邦很结实,难道是因为最近瘦了?所以小姑娘不喜欢了?
他这么想着,从面前点心碟子里挑了个最大个的,边吃着边继续盯着对面眼睛都错不开的某人。
一轮歌舞结束,有宫人将刚才画扇的比赛结果呈了上来,皇后接了,对赵琮跟太后行礼道:“官家,母后,刚刚花园中众娘子所画的团扇已经评选完了,皆是用纸条遮了名字,交由画院评定的,只待官家与母后揭晓。”
赵琮一听来了兴趣,倾身向前,道:“这倒有趣,呈上来。”
皇后应了声是,回头让宫人将选出的团扇送了上来,大约有十几把,每三把放在一个托盘里,由宫人端着,其中又有三把是单独放的,分别是评出的一二三名
赵琮邀了太后一起来看,自是赞美一番画功娴熟构思精巧之类,一一揭了纸条,叫人上来领赏。
第二名是杨梦芝画的墨梅疏影,书香世家的她画工自是不俗,画中梅花枝干瘦劲,枝上疏花秀蕊,又添了一只鸟儿俏立枝头,与梅花动静相宜,画法精细纤巧,敷色厚重,自有一种富贵气息,是高门贵女惯用的技法。
赵琮召了杨梦芝前去,依例赏赐之后皇后便将她留在那里,大家便心知肚明,这是等着一会儿好宣布指婚之事。
团扇只剩下一把,上面盖了锦缎,大家都伸长脖子,等着看第一名究竟花落谁家。
赵琮与太后谦让一番,最终还是亲手将覆在上面的锦缎揭开,只见鎏金托盘里的小巧团扇上,赫然是一副猛虎图。
“朕还未见有女子画虎,今日倒是头一遭,却不知是谁家女眷,有这等磅礴胸襟。”赵琮将盘中团扇拿起,细细端详了一番,点头赞叹,“人说画虎画皮难画骨,朕看这副《长啸兴风》倒是画出了精髓。”
太后在一旁笑道:“官家就别卖关子了,大家都等着看名字呢,快把那纸条揭了,让我们认识认识这第一名是哪位才华出众的娘子。”
“好,那朕就不逗你们了。”赵琮说着揭了纸条,了然笑道,“久闻李卿之妹画功了得,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李靥何在?”
李靥早早就做了准备,听见点她名字,急忙站起来行礼,又随着来传唤的宫人一路进了御亭,叩头道:“臣女李靥拜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今日宴席,不必如此拘谨,起来说话。”
赵琮让她起来,“朕刚才说了,从未见过女子画虎,你一个女娃娃居然画了幅《长啸兴风》,还能凭此画拔得头筹,可否讲讲有何不同之处啊?”
“臣女遵旨。”李靥站起来,又行了礼,娓娓作答,“世人画虎,大多工笔,或威风凛凛,凶猛异常,或毛皮华丽,通身富贵,故有‘俗人爱虎’之说,但臣女觉得这俗是世人赋予的,虎为百兽之王,自有百兽之王的气质与风骨,所以尝试以水墨画虎,去掉俗世赋予虎的种种刻板印象,留清存雅,归还本真。”
“哈哈,好个留清存雅,归还本真,这文采倒真与李卿一脉相承。”赵琮抚掌大笑,看向太后,“母后觉得如何?”
太后只觉得这扇面上的虎与平日里见过的不同,画虎的女娃娃讲的也好,人也长得干净好看,一笑两个小梨涡,瞧着就喜欢,于是拿起团扇轻摇几下,慈祥道:“这团扇大气,老身甚是喜欢,今夏就用它了。”
“多谢太后娘娘,臣女荣幸之至。”
赵琮见太后高兴,自然欢喜,示意宫人把第一名的奖品拿上来:“前几日准备奖品时朕就想着,第一名必然是爱画之人,所以从库房拿了文房四宝一套,你可喜欢?”
他问了,李靥就老老实实去看,只见笔墨纸砚皆是上品,顿时眼睛就是一亮:“回官家,臣女喜欢。”
“你画的扇面深得太后心意,也算替朕尽了一份孝心,所以除了文房四宝,朕还想赏你点别的东西。”赵琮说着,背着手陷入沉思,“再赏赐点什么好呢——”他眼神无意间瞥到皇后身边的杨梦芝,顿时有了主意。
“朕赐你一段姻缘如何?”
李靥不想要什么赏赐,可又不敢说话,正低头发呆的功夫听见皇上说的话,惊得“啊”一声,接着又扑通跪倒:“臣女失仪,官家恕罪!”
“无妨。”赵琮毫不在意,眼神看向东看台,就见平日里最是冷静无聊又庄重的大理寺少卿跟总爱上折子教育自己的翰林院学士刷一下站起来,惊慌失措的样子倒真是头次见,不由得拉长声音,“朕要给你赐婚——”
李靥快要吓死了,哆哆嗦嗦看向东看台,发现哥哥跟义兄同样一脸惊恐,想来也是不知道这件事:“官、官家,臣女不想要这个赏赐。”
“不想要便是抗旨。”赵琮沉了脸眯起眼睛,不怒自威,周身帝王气势散开来,余光瞥见自己两位臣子脸都白了,顿时只觉通体舒泰,刚才被李栀怼的几口恶气全出来了,于是重又笑得风和日暖,冲已经快哭了的李靥道,“朕听说你与尚爱卿自幼相识,情投意合,今日一见果然男才女貌,很是登对,现做主将你许配与他,如何?”
结发(四)
对于当今圣上, 李靥了解不多,无外乎就是哥哥来来回回讲的宽厚仁恕,克己纳谏, 爱民如子, 是圣明之君,但今日御亭一见,她觉得这位圣明之君大约还有些爱热闹。
这边心血来潮金口一开,少卿大人二话不说跑上来谢恩,比中探花那日还要春风得意, 一口一个官家圣明, 把皇上乐得跟什么似的, 金银玉器绫罗绸缎赏了一堆。
赐婚自然少不了许多繁文缛节, 礼仪院的内侍一丝不苟,从拟旨到谢恩,李靥跪的腿都麻了, 才听到一声礼成。
她满怀感激真心实意磕了三个头, 匆匆就要离开——那两大碗冰梅汤已经在身体里走完了全程, 叫嚣着要出来。
还没迈步, 皇后站起来,先是道了几声恭喜,笑言道:“今日可真是个吉日,臣妾这里也有一对佳偶,想斗胆借着官家赐婚的喜气, 一并指了,凑个喜事成双如何?”
赵琮点点头, 大手一挥喊住正欲告退的两人:“这可是好事,你俩且住脚, 一起热闹热闹。”
于是李靥揣着一肚子冰梅汤又回来了。
尚辰觉得她不对劲,在一旁站定后悄悄问道:“靥儿不舒服?”
“没有不舒服,就是——”她摇摇头,苦着脸压低声音,“我、我冰梅汤喝多了。”
“……要去茅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