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元蘅是来求情的,甚至怒气上来还会呵责于他,可眼下这话却让闻临事先准备好的嘲讽之言全部堵死在了腹中,像是被人揪住一般心中一紧。
闻临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元蘅道:“今春二月,赤柘部见久攻不下,后援逐渐捉襟见肘,便使诈兵分两路。一支主军由北与凌王所领之军正面交锋,却又暗中派一支军队南下,在驻守兵力最为薄弱之江朔南境攻入,一力斩开保原山道。过保原山后避开衍州,暗中行至永津。”
“竟……竟有这种事……”
元蘅道:“江朔南境连着保原山,地势不宜人居,却极适合行军打仗之人隐蔽。只要赤柘人提前做好准备,拿到边防地形图,便能足够顺利地直达永津。永津意味着什么?攻破永津,再往启都来的千里,乃一马平川,沿途州府几乎没有兵力驻守,如此之举便能势如破竹,直抵皇城。”
这样的消息,闻临没收到一丝一毫。
好像元蘅在叙说之时与他看到的盛世全然不同。闻临微不可查地抖着:“还有呢?”
“永津的兵力微弱,官府只得向最近正在俞州求援,也就是梁晋将军亲自带兵去拦截。数日鏖战,永津损失惨重,可赤柘同样死伤过半。也是此时凌王带兵赶到……此事本就成了!差一些就成了……”
元蘅觉得自己说不下去了。
眼眶微红,元蘅道:“陛下就没想过为何陆氏之兵会出现在那里?还美其名曰是提前窥得凌王谋反野心……荒谬!”
“是陆从渊早就知悉了赤柘的举动,此番这配合是看着赤柘即将失败,特遣人偷袭。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也许江朔军本根猜不到打退了赤柘,竟会被北成之兵围追堵截罢?最后他们还沦为了所谓的‘叛军’。此案若就如此处置,才是真的伤了人心!”
“朕……朕……”
闻临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清醒下来:“你有何证据?朕并未听到任何人有这般说辞,你怎么让朕相信你?”
元蘅苦笑:“没有。永津之乱,江朔援军覆灭,就连梁晋将军……也……除了凌王,唯一活下来之人今早说出这些之后,已经气尽而亡。兵荒马乱之时,永津官府遣散百姓。于百姓而言,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只想要逃命。而如今,永津官员尽数丧命,是非曲直,还不是陆从渊一人说了算?”
陆从渊故技重施,想要重现当年污蔑姜牧谋反一事。只是他没想到会有活下来的人,亲眼见到这一切。三司会审,什么三司会审。如今的三法司早就不是相互牵制的,而成了他陆家人的一言堂。
闻临不能不怕。
他的畏惧令他心惊胆战,最后只能道:“你没有证据,怎能叫人信服呢?”
元蘅道:“你可以不信。凌王死后,下一个就是陛下了。”
“朕,我……”闻临痛苦地闭上双眸,回想着登基以来所有被挟持的感觉。做一个没有实权的皇帝,坐着一个被人送来的皇位,滋味哪里是好受的。
午夜梦回之时,他汗津津地想起自己被迫弑君之举,被吓哭,在空寂无人的寝殿中唤着他父皇的名字。
闻临近乎崩溃:“朕何尝不知他陆从渊想要做皇帝呢。所以在那时朕好怕啊,好怕真的会被安排一个陆氏女成婚,从此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那些人的眼皮子底下。”
“所以朕那时才求娶于你啊……除了元氏,还有谁能和陆家人抗衡呢。可是你……朕实在是没了办法,只能走回他们安排好的路,坐这个不属于自己的皇位……”
他双腿一软,坐在台阶上,整个人无比颓唐。
“朕不能不做皇帝。朕曾经是皇长子啊!可是没人把朕当作皇长子看待。幼时想要与澈弟一同玩耍,可他的周围总有那般多的老师和学士。他连瞧都没空瞧朕一眼。”
闻临忽地笑了一声:“每回,父皇都是夸赞他学业有成,可朕想要拜褚阁老为师,还被拒之门外。朕差在哪里了?朕若是不往上走,就只能被澈弟更加地瞧不起。”
闻临永远不会忘,他带着精心准备好的糕点去皇子学塾,想要与闻澈交换他新得的一柄扇子。
可是却听得杜庭誉亲自来学塾中带走了闻澈,还在路途中训言道:“你是储君人选,不要往皇子学塾中来。你的课业,自当与之不同。”
那时的闻澈还小,心中也惦记着扇子换糕点一事,似乎是回头看了闻临一眼。
可闻临却因不公和嫉恨,将糕点纸包掷之于地,糕点滚落在地上,被跑来的孩子们踩碎了。
兄弟情义的破裂大概是因为糕点,或许又不是糕点,连闻临自己都说不清楚。
后来他只想取代闻澈。
穷极一切办法,也要取代他所拥有的一切。为着这点不堪之念,他甚至不惜付出一切代价。
终于,代价有了。
报应也来了。
他这个傀儡皇帝,真的做得痛苦至极。他终于明白这个帝位,永远是看着光鲜夺目,真正得到时却烫手无比。
他没这个天分。
如今他终于自认。
闻临掩面:“元蘅,每次想起上朝时看到的群臣,我都睡不着。”
他没有再自称“朕”。
元蘅听着他说,没应声。
闻临道:“你能理解那种感受么?底下站着的人,不是三朝元老,就是战功卓著。他们是北成的骏马,而我只是他们马蹄之下的蝼蚁。所有的东西都在脱离掌控,我总是被人牵着走。我以为闻澈死了,这一切就会好……”
所以他答应了接元蘅入启都。
帝王之术讲究制衡,他再厌烦元蘅也明白她是良臣之心,总归不会是把烫手的刀。
有元蘅在此处,看着他们彼此看不惯,他的夜,才能稍稍安静一些。
最后的最后,他无力地闭上双眸:“把他接出诏狱罢。”
闻澈的额头烫得要命。
才几日没见,他的伤更重了。进了诏狱,不死也得去层皮。渗出的血濡湿了被褥,又与他的背脊黏在一处。
元蘅小心翼翼地替他揭下与伤口紧紧生连的被褥,每一个动作都谨慎,可她仍觉得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