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节(2/2)

燕宁

沈明生, 你真的该死。

这句话萦绕在他的耳畔久久未去。

直到他已经走出很远了,脚步都还是虚浮的。他苦心经营走至今日,不是为了换来这样一句话。在朝中行走的每一步他都如履薄冰, 即便是元蘅走得比他顺畅,他也宽慰自己那是因为她出身世家。

可他如今不这么想了。

裴江知那样的人, 凌王那样的人, 甚至说褚清连和杜庭誉,都是无比嫉恨世家望族的。他们有一开始就对元蘅极好的, 有一开始对她恶语相向的。可最后都归于一处——对她的欣赏。

想不通的时候, 沈钦归结为自己太过于坚守清骨, 自己还不够尽心。可今日他被陆云音一番话骂得清明许多, 他终于明白是自己逃得太快了。

君子之途必定艰难, 而他退缩了。

起了风, 文徽院的高台上被风吹得极透。青竹被压弯, 竹叶簌簌作响,而沈钦都浑然不觉。他仰面看着深青色的穹宇, 微眯着眼看指缝里漏下来的点点微光。

课舍散了学,学子们拜别老师之后从其中走出。他试图从其中找到自己。

“沈大人。”

有学子朝他行拜礼。

猝不及防地, 沈钦怔住了。

他意识到这群学子里再也没有自己了。昔日的沈明生没人在意, 走在文徽院中如同街巷中的行人。王公贵族设宴之时, 他常沿街看着,想着, 念着,渴望终有一日能如他们一般。

如今做到了, 但他无法雀跃。

沈钦颔首, 那些学子才途径他而去。

不知何时杜庭誉站在了他的身后,揣着袖子沉默许久, 等沈钦发觉之时惊得一颤,慌忙起身向他施礼。而杜庭誉却道:“怎么独自一人在此处?”

沈钦躬身未起,瞧着斑驳的地面觉得心口钝痛。一滴泪液夺眶而出。悄无声息地敛去了眼角的湿润,他冲杜庭誉笑得甚是得体。敬重生疏,但是不失身为尚书的体面。同在朝堂,杜庭誉见惯了这副模样的人。

他没应声,搓着刚折的竹枝,若有所思地抬头看着院中来往的学子,道:“你知道我为何当年辞去礼部尚书之位么?”

毫无预兆和铺垫的一句话。

沈钦意外,也不明白。

“因为受了凌王殿下的牵累。”

杜庭誉偏过头看他,将竹枝折断:“非也。”

“那学生就不知了。”

杜庭誉将手揣进袖间,挪动脚避开地上积水的低洼,站在整洁之处:“我与褚清连之政见从不相同。他过于激昂,对许多事都想用最彻底的法子解决,想用尖刀剜掉腐坏的肌理,从而求一个新生。但是那种法子在北成是行不通的。腐坏的肌理之上还覆着一层病了的锦绣,那是尖刀剜不动的东西。要换根,文徽院就是这个根。”

见沈钦没明白,杜庭誉将竹枝递给他,道:“你以为陛下不知道当年姜家是被冤枉的么?当年姜牧与陆氏在纪央城作战,谁是谋逆,谁是勤王,没人知道,但天下人都心知肚明。本就昭然之事可最终却只能听凭陆氏一张嘴。在那种境况之下,北成岌岌可危,陛下也难保自身。他只能先护自己,只能先保住闻氏的天下。所以在陆氏将姜牧的人头奉上之时,他连句质疑都说不出口。”

“您是说陛下他都知道?”

杜庭誉笑了:“你以为何为皇帝?”

帝王之心,通透且狠,所有人只是他利用的一环。

即便是姜家百余人命。

“但偏生凌王不是如此性子,他果敢聪敏,但又温厚真挚。这样的人其实不适合做皇帝,所以当年陛下将他扔去俞州,并非只是简单的惩戒,更多是为了让梁晋磨砺他,用沙场磨出一个铁血的人来。武已定,就要说文。我辞官入文徽,一则是为了平息陛下被凌王顶撞的怒火,我只说我教导学生不尽心就好。二则,是为了文徽院,为了将来能站在朝堂上与望族对抗的寒门学子。”

“明生,你是那个人么?”

沈钦从未体会过骨缝都沁凉的感觉。

这样的话若是在他少时问出,他定要回一句不负老师之望的。可是今日,却有太多的东西卡在喉咙口,让他说不出话来。他知道杜庭誉这是察觉了什么而告诫他。

他一直都足够敬重杜庭誉,但是偶尔还是会替杜庭誉惋惜,会笑他痴傻,为了一个王爷,将自己的仕途搭进去。闻澈怎么就值得他这么做了?

可是今日他才明白,杜庭誉是为了北成辞官的。

是为了他而辞官的。

可是他却不再是曾经的沈明生了。他自己才是那个不值得,才是浪费了杜庭誉的心血的最可恶之人。

痛恨自己与痛恨世道总是相悖,却又清晰地在他心底响起一遍又一遍,最后将他逼疯。

沈钦震惊的神色褪却:“老师今日何故说这些呢?朝堂上的这些年,您就没有过身不由己的时候么?他们占据权位,要我做什么?您要教导出良臣,可是今日这些还侃侃而谈圣贤之道的学子,明日高中就与您厌恶之人一般无二。琼林宴上,近清流者寥寥无几,个个不都投身向望族趋附?”

他痛苦掩面:“我若独身,我如何能走到如今这个位子?我困惑之时,圣贤书中并没有注解,无从解惑,谁又来救救我呢……”

冷眼看他说完这些,杜庭誉踩进低洼处的积水之中:“书上要你听民声,你听了么?那样的哭声入耳,我睡不着。”

说罢,杜庭誉转身离去了。

此刻沈钦才恍然明白了,当日张冲给他传的话,已经传进了杜庭誉的耳朵里。

那时元蘅跪在朝云殿前,将陆氏这些年霸占田产,未到收获时节便强迫农人折银之事写进了奏疏里,在暴雨中呈给了皇帝看。只是当时皇帝顾着大局并未细查这桩事,如今的陆氏便愈发嚣张,为了被雨水冲毁的校场的修缮,不顾农人生死占用良田。

而如今张冲却要他压下此事。

哭声入耳,而他却也算帮凶了罢。

沈钦浑身一松,瘫软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