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雨像是下不到尽头,她在殿外跪了多久,雨便下了多久。浓云蔽日,宛如一张巨网,铺天盖地的阴冷网罗了整个皇城。
朱红色的宫墙在这一片凄冷中挺立着,显得更加刺目。
身上单薄的官袍已经被雨水淋透了,风不住地从领口往里面钻,就像是要把她生生吹去一层皮。雨水顺着发丝往下垂落,浸湿她的全身,最后身上衣物尽数黏在身上。
雨很大,她几乎睁不开眼睛。
元蘅的唇已经被冻成了灰紫色,但是她却仍旧直视着面前这座高殿,吸了一口气,再次朗声道:“臣奏请重查旧案!”
见殿中之人没有回应,她终于下定决心,道:“为此,臣愿辞去此职,此生再不入启都!”
殿中忽然传来书册落地的声音,紧接着有瓷盏被狠狠摔碎。
不一会儿,一个宦官小跑了出来,将伞撑在元蘅的头顶,劝道:“元大人呐,陛下已经动怒了,您就……”
见元蘅扎着一派坚决不动摇的架势跪着,他又劝:“只杀那个姜姓余孽,不牵连到您的身上,已经是陛下开恩了。您在朝中走到这一步不容易,何必拿自己的仕途作践呢?”
元蘅依旧没起身,大有皇帝不见她,她就要在这里耗到底的决心。
殿前身着明黄龙袍之人,一脸的沉郁之色,遥遥地望着那个跪在雨中的女子。
他虽是皇帝,却也没到了一手遮天的地步,稍有哪里出了岔子,那些摇笔杆的文官御史就能用唾沫星子淹了他。
而他最清楚元蘅的聪慧,寻常时许多事都是一点即通。他已经给她留足了余地,只要她能心领神会照办,此事就可化险为夷。
可今时她偏要忤逆!
“让她跪着!谁给她撑伞与之同罪!”
说罢,皇帝拂袖离去。
小宦官听见这一声呵斥,也顾不得再劝,为了保命连忙收了伞往回跑。豆大的雨滴再度砸在她的身上,不知怎的,她觉得很疼。分明是为了保护漱玉才将她带离衍州,可是元蘅却忘了自己身边才是最危险之处。
若是早些让她离开就好了……
本以为要在这里淋上一整夜的雨,可是周遭的雨声还是密密匝匝,却再没有一滴落在她的身上。哪个不要命的还敢在这种时候给她撑伞?
抬眼看过去,视线模糊间,是闻澈。
于元蘅而言,这场雨就停在他出现的那一瞬。于无数次艰难境地,她做好了背水一战的决定,偏生就有人像是今日这般,从雨雾深处走来,执意要牵她的手。
固执、愚蠢、却让人心软。
闻澈赶进宫中的时候,雨又下得密了些。可是在雨中跪着的人,单薄的背依旧是挺直的。绯色的官袍因着雨水的浸泡成了深色。
听闻元蘅跪在朝云殿前请罪,闻澈几乎是不顾任何人的阻拦便来了。但是在真正看到元蘅的那一瞬间,心口又像是被什么给扎了一下。天地苍茫一片,就只有这殿前这丁点大的身影,最戳他的心。
她面色是那样的白。
这人好像一直都是这样,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什么都想自己做。但是分明只要她服个软,没有人会不依她。哪怕是对着皇帝,只要她好好求情,偷偷放了那个姜姓余孽也没什么不可以。
可是她偏要鱼死网破,偏要将那些所有人都避之不及的秘辛公之于众。
肩上被人披上了一件氅衣。
“你总是明白怎么杀我。”
闻澈的声音很淡,但是尾音在颤,像是费了极大的力气才勉强维持该有的仪容姿态。
对视的那一瞬,闻澈感觉自己的眼眶忍不住地有些微热,便将目光别开了,故作冷声道:“元大人好能耐,今日若陛下不依你,是不是还要死谏?”
为什么她可以那么轻易地说出再不入启都这种话?就好似这里除了她的抱负以外,再没有任何能让她留恋的东西,和人。
他眼角的微红,被元蘅看到了。
元蘅的愕然转瞬化成恐惧,压低声音道:“闻澈,你快回去!”
她很少在外这么唤他,素日里总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同那些官员一般恭敬地称他一声“殿下”。有时候被他逗得气极了,也只会咬牙切齿地道一句“凌王殿下,你是小孩子么?”
“回去准备给你收尸么?”
“闻澈……”
元蘅几乎将自己的薄唇咬得失了血色,却也没说出什么辩解之言。她明白今日若是不将陆从渊的罪状公之于众,她就永无宁日,跟她有关的任何人都不会有好下场。留着一个与赤柘西塞通敌的权臣,北成也绝不会有好下场。
“你知道旁人怎么说我的,女子入仕,祸国殃民。”
元蘅的面色很平淡,旋即笑了,“可是当年在纪央城外的累累白骨,不是我杀的。在校场外哀泣的妇孺,不是我毁的。被征了田产无处伸冤的农人,不是我害的。放过了罪魁祸首,日后被满门抄斩的就不只是一个姜家了。旁人不敢查,我敢。我本贱命一条,若能为石阶,铺这一条路,就不算枉送。”
话音落,两人都许久没有开口说话。
闻澈忽然半蹲下来,平视着元蘅的眼睛,看了许久。直到她有些受不住,微微挪开了眼。
“冷么?”
闻澈将她身上的那件氅衣拢紧,将她冻得青紫的脖颈偎好。
亲昵的距离,将坚冰融化稍许。
他忽然不顾一切地将她抱紧在自己怀里,在极度的紧绷之下卸了力,后背不住地颤着,连抽泣声都是断续而细碎的。元蘅觉得自己脖颈处落上温热的湿润。
是眼泪。
闻澈惯会逞强,鲜少在她面前如此,更何况还是在朝云殿前,众目睽睽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