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穿过廊道,元蘅便见院中的一位主簿正在忙碌琐事。本无意叨扰,但主簿却瞧见了元蘅,搁下手中的经卷便向元蘅作了个揖:“元大人。”
“老师歇下了么?”
今日礼部不忙,元蘅应了卯便可自由出行。将该阅的文书翻检过一遍确认无误后,来文徽院时已经是正午了。如今的杜庭誉年迈,常精力不济,用过午膳必要歇息。
谁知主簿却道:“尚未。沈大人今日也来了,此刻正在与司业说话。”
沈钦竟也在此。
想必是来谢师的罢。
前段时日出了春闱那桩闹腾的事,礼部尚书周仁远便提了致仕之请。虽说皇帝尚未准允,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是皇帝尚未决定好由谁担任尚书的位子。担了尚书之职,下一步就是登阁做事。
原本主考之任交由元蘅,只要做的好,升任尚书就是顺理成章。但是偏生就出了鬻题的岔子,副主考的重担由右侍郎沈钦做了。若再此时再择尚书人选,就不再与寻常那般明晰了。
后来朝中人皆言,如今皇帝的犹豫,十有八九此任是要成沈钦的了。甚至不少人私下议论,说这桩冤假错案里,谁渔翁得利谁就是始作俑者。
如今的沈钦在礼部待着也算不上好受。
他这样的人,最在意清誉。
果不其然,他听到脚步声看过来,发觉是元蘅时微微迟滞了下。尴尬的僵持只维持了稍许,便听杜庭誉开了口:“今日热闹。”
元蘅笑了:“热闹的还在后头呢。”
话音刚落,门帘再度被挑起,是一身劲装才从军营中回来的闻澈。他本是与元蘅同行,但路上马掌上的马蹄铁被磨掉了。他没办法只得顺路回府换马,这才迟了一步。
他来时面上还存着笑,结果在看到沈钦的那一瞬,笑容不免有些僵住了。
桎梏
不够宽敞的房中就这般站了四个人。
闻澈并不拘束, 在与杜庭誉说过话之后便掀袍落座,自己斟了茶壶中的茶水。他看着碗盏上漂浮起伏的青叶,隐约还能嗅见其中清苦香气。
啜饮后将茶碗搁回去, 他瞧着沈钦:“沈师弟是要升任尚书了,见了本王也不行礼了?”
话音虽淡但挑衅意味十足。
沈钦这才回神, 忙拱手行拜礼:“见过殿下, 下官实在是没回过神,也实在担不起殿下师弟一称, 更遑论升任尚书, 那是外人谣传, 子虚乌有当不得真。”
“你慌什么?”
闻澈眼帘微挑, 调侃, “沈大人果真拘谨。”
元蘅从不知沈钦这种万事都谨慎之人, 是何时与闻澈有了过节。但又因为深知闻澈的性子, 就算是他心中对谁有何不满,只要根源处没什么过不去的梁子, 基本上也只是口头上讨两句便宜便会作罢。
再怎么说沈钦凭借自己走到今日这一步不容易,在礼部也算事事尽责, 闻澈不会过多为难他。
她同样坐了下, 稍稍后仰倚靠在冰凉的椅背上, 浑身的紧绷才松缓了下来。
杜庭誉看破了什么,半晌才开口:“今日朝中不忙么, 你们竟都有闲心来这文徽院?这里是清净,但又太清净了。”
元蘅道:“今日是不怎么忙, 今科如今已定, 礼部是要清闲许多。”
话音刚落,闻澈笑着打趣:“我回启都之后是一直挺清闲。”
说罢, 他再度看向沈钦,“如今周尚书的确不怎么管事,就是不知沈大人即将升任,如何也这么清闲?”
沈钦淡漠一笑:“不清闲也得抽空出来看望老师不是?殿下说的这话,倒让下官不解了。说了这半晌的话,现下是该回去了。就是不知元蘅要同行么?我记得前天送来的文书要你亲阅,因着你病重告了假,就先搁在我那了。”
根本不待元蘅说话,闻澈便已经反问:“前天的文书搁到今天才说?你们礼部衙门是挺大,见个面都难?既是沈大人代劳了,那就帮人帮到底。若是搁置了,等她回去了再看也不迟。沈大人没瞧见她才来么?这就让人走,不好罢?慢走不送。”
在朝为官这些年,沈钦倒是养了一副处变不惊的性子。
他拱手行了告退之礼,挑帘走了。
杜庭誉将手畔的墨挪了位子,问道:“听闻你回来后带了一千的精骑?安置在何处了?”
闻澈这才将盯着沈钦的目光收回来:“启都的十二卫亲军不是归安远侯调遣了么?之前安远侯手底下操练兵马的地方就显得拥挤不合适了,后来兵部给批了其余的校场,那片地方就这么空下来了。既空下来了,我征用一时片刻,应当也合适。带兵返都本就不合规矩,再兴师动众地安置,那帮御史又要参我了。”
杜庭誉笑了:“你是打算随时再走了?”
这一句话让闻澈怔了下,旋即笑道:“不好说。赤柘和西塞人若是说话算话,江朔难保不能安定几年。届时由我朝中择定治理人选,还用我去做什么?那可不就能安安稳稳回凌州了……”
原本是些寻常的叙旧,直到听到“凌州”这两个字,元蘅才有所触动一般看向闻澈。
可这人永远是在谈及正经话的时候,用那种不正经的笑意掩盖过去,看起来是那般满意当下的处境,半点争夺之心都没有。
即便是已经在江朔大权在握,他还是会说出日后择人治理,他要回封地逍遥的话来。
杜庭誉只是笑而不语。
他自己一手教出来的学生是什么秉性他最清楚。当年被困幽宫的又岂是只有梁皇后?关进去的还有少年时意气风发的闻澈。闻澈如今看起来有多不在意,当年那场大雪就将他冻得如何冰冷。
诚然在起初杜庭誉责怪过他莽撞顶撞皇帝,可在闻澈离开启都之后,杜庭誉亦毅然辞去了礼部之职,说是为学生担过。可是那样大的过错,少年未成的骨肉如何承受得起?他一个朝臣又如何担得?他教他经世之道,教他如何成为合格的储君,可是从未教过他如何宽宥自己。
杜庭誉垂下眼皮,终于道:“也好。”
……
廊檐下春光正盛,杨花似飞雪扑面般落了人一身。
元蘅今日没着官袍,难得穿了一袭淡青色的女衣,杨花落在上面,给她清冷单薄的身形平添了婉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