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自梁京有大半个月的路程,又因冬日大雪,路上拖拖拉拉的,卫信差不多走了一个月。他这一路上吃不好睡不好,很受了些苦,见到荷珠她们吃香的喝辣的,脸果然更臭得不行。荷珠这才舒服了不少。
吃了东西接着赶路,雪又下得大了些,马车行进的速度越来越慢,赶马的车夫在外头吆呼半天,也不见有什么进程。好在他们本就在梁京地界,在雪地里拉拉扯扯半天,终于还是赶在亥时前入了内城。
本朝没有宵禁,夜里的皇都灯烛荧煌,长街大巷被照得恍若白昼,和荒凉的末世、少有人至的城郊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越往西城内走,房瓴也越见气派,入目一片清堂瓦舍,全是深宅大院。
沈云西撩起帘子,半伏在车窗沿上,目不暇接,一路上火腾腾的人气和热闹,让她心里莫名地升起一股说不清的情绪来,将两颊晕染得绯红。
她在末世里活了六年,还没今天这一天见到的人多。
在沈云西入神的时候,车队到了安国公府门前。
安国公府可不是什么小门小户,作为京里一等一的皇亲贵族,宅门自然也与别处不同,门前高阶,顶上飞檐,处处彰显百年世家的底气,就连正门不远处的角门也是红漆铜锁气派得很。
这会儿角门边挂吊的两只硕大的灯笼,在风中打着旋儿,光影流动里站了七八个小厮婆子正支着眼眺望,他们这边的车马方一停下,有眼见的赶忙上前来问好和搬运行李。
“六爷可算是到了,可叫家里头的人好等,夫人和老爷念了一天,还以为今儿回不来了呢。”当头的仆妇穿的青绒褂子,笑声连连地迎上来,话里话外表述的都是秦夫人的关怀。
卫信听罢,跃然下马,被冻得发木的脸上不由地露出笑,他问:“这个时辰,母亲和父亲该是歇了吧?”
“是,老爷下午和武安侯吃了回酒,乏困得很,夫人月份大了,捱不得夜,天擦黑就歇了,但也再三叮嘱奴婢们要仔细守着门等六爷回来,万万不得怠慢的。”
仆妇一面回话,一面殷勤地请他往里走,“住的地方早拾掇好了,厨房热水汤饭都温在灶上呢,六爷鞍马劳倦,今夜就好好休整,明日府里再为您接风洗尘。”
仆妇说完话扭过身却见卫信立在阶下不动,少年人那双黑黢黢又有神的眼正往最后面的马车瞧。仆妇先是疑惑,待看到那上头下来的人,这才装作恍然的一拍手,哎哟起来,“看我这记性,怎么把三夫人给忘了!”
她乔模乔样地扇了扇自己的脸,目光在沈云西身上打了急转儿,诧异非常。
昏暗烛光下,女人面容安恬,眉间有神,虽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不言不语,也有一股勃勃向上的朝气,与当初宴上的疯狂和被送去庄子时的失魂丧魄相比,而今可谓是容光焕发了,完全不是他们预想中的憔悴颓然。
短短三个月,人怎么更水灵活气了?
仆妇心下一个咯噔,这怕是不合夫人的意。
那城郊要什么没什么的破落庄子,难不成还是个养人的好去处?
◎本故事纯属虚构◎
“三夫人看起来和传言里很不一样。”卫信的仆从在旁小声说道,他的话把不少人叫回了神。
卫信也没想到沈三嫂居然生了一副如此清纯净美的容貌,兀自站在原地怔了好一瞬,却还是听不得有人对恶妇人说这样的好话,他不悦地侧身踹了仆从一脚,当即拂袖入了内门去。
仆从自知失言,忙住嘴跟上,几个仆妇亦小跑上去在旁伏侍。
走的走,散的散,其他下人也只当没看见沈云西她们,牵马的牵马,搬行李的搬行李,角门边很快就空了下来。
“才回府就给咱们下马威来了。”荷珠忿忿地将包袱挂在手上,圆脸都垮落成了长脸,“我就说她叫咱们回来没安好心的。”
“你少说两句吧。”竹珍止住她的话。
安国公府诸人这般态度,沈云西早有心里准备,原主差点儿把当家主母秦兰月给面刀了,有大不对付,这府里头怎么可能给好脸色。
沈云西面上不见异色,和护卫她们的明王府骑兵告别,目送他们回王府复命后,自往住处去。
原主的院子有个顶好听的名字叫做“合玉居”,在府中的西北方,见到沈云西和竹珍她们回来,合玉居的下人皆当下皆排了队过来问好。
沈云西简单做了洗漱,负责饭食的李姑从小厨房端了面食来。
她傍晚吃过庄子里做的汤饼子,也不饿,小厨房送来的面食她没动,给了竹珍和荷珠。
二人吃饭的空挡,名叫福花的侍女悄步进里,手上捧了个镂雕团花的檀香木盒呈了过来,她声音压得极小,生怕叫外人听了去,“小姐,那里头知道您回来了,送了东西出来。”
那里头指的是宫里头,宫里头除了东宫太子还能有谁。
原主私下与太子一直都有关系往来,即便太子当初亲下旨意让她和卫邵成亲,对她说尽了剜心的话,她也能在心里为太子开脱,把罪过全推在秦兰月卫邵和自己的身上,半点不损对方的英明神武,就跟被洗脑了一样。
她时常给太子写信诉情,她写五封信,宫里最多只回她一封,信中也多是冷淡的寥寥数语,却总是叫原主辗转反侧,又喜又伤。
这两人之间的感情是极不平等的,原主是完完全全被吊着的那一个。
如今原主去了,沈云西自然不可能主动给太子写什么情书,她这边冷了下来,宫里反倒是主动起来了。若是原主,怕是又要被欢喜冲昏头脑了。
但她不是原主。
沈云西没有接过那盒子,也没有问里面装的是什么,只道:“捡个箱子收着吧,下一次再有人送物件过来,你就一并退了回去,不必再告诉我了。”
福花闻言心下惊怪,竹珍和荷珠也齐齐看了过来。
沈云西不太在意她们心里在想什么,在房里烤了会儿火,沐浴过后就休歇了。
房里的架子床是极宽敞的,挂着青萝帐子,垫着厚厚的团花褥子,上头还铺了层皮毛毯子,一看就知道是极暖和的。
沈云西躺上去,她是个不认床的,但在被窝里煨了半天却怎么也睡不着。倒不是哪里不舒服,也不是觉得冷,而是她一卧进被子里,这张木架子床上发生过的事就不停地以片段的形式在脑海里来回闪现。
有午夜时分,原主彻夜难眠的画面,有受气后,原主想起宫里的太子时,或低声哽咽或放声大哭的委屈不平,几乎全是让人难受的负面情绪,即便是从旁观者来看也觉得压抑。
这是她的鸡肋异能。
在她接触到某个人或物的时候,会有一定几率读取到对方的某段经历,这是随机的,她无法控制。
沈云西受这些画面声音的影响,心口处窒息般地难受,掩耳盗铃地捂了捂耳朵。所幸没过多久这床架子就消停了,她也松了口,眼睑半合不合地慢慢睡去了。
竹珍等人放轻步子退了出去。
此刻合玉居外面,有人路过,季五年支着伞打着灯笼,往亮着灯的院落望了一眼,声音粗噶,“公子,听说沈小姐额、是三夫人,三夫人今天回来,看样子已经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