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她叫他,后来又听人闯进殿里。“殉”,他懂,听了几句,他明白过来,太后正害她。她有点拉弓射箭的功夫,可是她性子柔,连日劳累,又是双身子,能怎么挣扎。这时该是他护着她。他急得浑身发汗,可是仍旧动不得,心里喊,身子却纹丝不动。直到她捏破了他手上的痘泡,他又疼又急,像是终于饮了一味仙丹,药到病除,一下还了魂,挣扎起身,睁开眼。
她背对着他,背脊笔直,微微仰着脸,被几个太监钳着。他心疼坏了,这些狗奴才,他自己舍不得碰一下的娇花,他们放肆。
他紧紧抱着她,把脸埋在她颈窝里,她身上质地粗劣的蓝布袍子,起球儿了,剌着他的挂满泪的脸。他仍不信,一口一声叫她:“金花,表外甥女儿,阿拉坦琪琪格……”
“朕好了,朕好了有什么用……唔……”他说不下去,脸在她身上蹭,从六岁登基时起,他就不能哭了,可现在,他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朕怎么办……”
作者有话说:
男主伤心我就麻麻地完全不哭,咳咳,果真只有女主是亲的……
壹叁零
金花耳朵里叠着两个声儿。
伴着一股医院消毒水的味道, 她听到仪器“嘀嘀哒哒”地响,还有个女声,温柔的、和煦的, 缓缓叫着她的名字。是妈妈!她莫名知道,就是妈妈, 正拉着她的手。她挣扎着想答应,想睁开眼, 从小盼着见的妈妈, 就在她身边!妈妈叫她名字时呼出的气拂着她的脸,一把就能抓住。可她魇住了,像是困在白日梦里,眼前就是她想看的想要的, 眼皮却如千斤重, 无论如何张不开, 近在咫尺, 不光抓不住,甚至看不清。
另一边是福临,他好听的声音哑着,喃喃叫她的名字,金花、表外甥女儿,一溜儿顺过去……圆脑袋抵在她颈下,不知什么浸湿了衣裳, 热乎乎地贴在身上。沉闷的一声“唔”,她突然想明白,是他在哭。心一下揪起来。
她想回去找妈妈。不光有妈妈, 还有现代的一切, 光怪陆离的都市、夜夜笙歌, 加最大的班儿,喝最大的酒,副驾驶坐的小鲜肉换了一个又一个。只是没有福临,没有爱人罢了。那些小鲜肉,除了没有福临那么纵着她,一样的要貌有貌,鞍前马后。
他呢?他仍紧紧抱着她,紧得她起了一阵栗。他没了她还能有别人,后宫那么多女人,八旗那么多秀女,适龄的女孩儿,只要他想要,都是他的;他还有那些抱负,东南沿海、西南边陲,满臣、汉臣,有政事牵扯精力。听他一直嗫嚅问:“怎么办?”颈下越来越湿,他声音低下去,眼泪却涌得像个孩子。傻子,大病刚醒,这么动心动情糟践身子。
想起他的恋爱脑,她忍不住忧心。想起他和她,他第一次开口跟她说“吐了吧”,顺着她的心意跟她认亲,说自家亲戚要护着她,她搂着他的脖颈由着他捧进抱出,长腿猿膀,以后薰帐里的好风光那时早露了端倪:他腰好。她心窝里绮色翻涌,突然生出几分舍不下。还有他和她的小娃娃,两辈子才遇到一个她愿意生他的孩子的……
正犹豫着,心舒了一下,她嘴里冲进来一腔气儿,鼓得胸口火辣辣地疼,飘飘的魂儿一下回转,头也疼起来。她倦得睁不开眼,瘫在福临怀里,由着他越箍越紧。忙了这么多天,终于换他抱她,她就势歇歇。只是,他这颗圆脑袋,拱得她脖子痒痒,还这么湿哒哒的,都是泪……
她只能歪着头,调皮地在他耳边小声说:“怎么办,凉拌呗。”
福临听见动静猛地直起身,一张花花麻麻的脸凑到眼前细细瞧她,金花忙又闭上眼睛,嗐,这张脸,贪恋他的皮囊才回来的,是不是选岔了,这会儿选回现代还来得及嚒?耳边是他微哑的声音:“金花,金花,醒醒。刚朕听错了不成。”
她听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眯缝眯缝眼,把脸朝他怀里藏一藏,说:“福……”想想底下还跪着那么多奴才,忙改口,病歪歪的一丝柔弱声气,“万岁,叫他们先下去。”不等他开口,又说,“叫宝音来,我肚子疼。”
他慌了,小心把她放在床上,挥退地上的奴才,自己抓件衫子披上。这时宝音已经跌跌撞撞跪在床边,一边抹眼泪,一边帮金花诊脉。金花歪头躺着,看着宝音,撒娇的小孩儿那样说:“姑姑,我胸口疼。”她听见宝音刚刚怒斥踢人,知道她伤心了。
宝音只顾抹眼泪,平日里端庄娴静,没有一点奴婢气的一个人,大悲之后,沉默地捏着金花的手腕,垂着头不吭声。
“姑姑,我肚子也疼,就这个边儿,肉紧着疼。”金花用另一手在肚腹上绕着那个轻缓的突画个圈,觑着眼睛看宝音,见她还不说话,可怜巴巴说,“疼了好几天了。”就跟没有刚刚那一起儿魂游天外似的。
这时宝音才止不住地哭起来,瞅了皇帝一眼,说:“好几天!老奴时时刻刻在跟前,眼下才说。刚刚那又是什么?现在没事儿人似的。刚气儿都绝了。胸口疼是老奴锤的!没那两下活不过来,肋肢骨锤断了的也有。”一边说一边拿袖子擦脸,眼泪鼻涕糊了一眼,把帝后小夫妻都看呆了,两人面面相觑,哪见过宝音这样。
宝音哭完,悻悻松了皇后的手,冷冷说,“肚子疼,可不就是因为那胎,月份小,这么多波折,一天也没好好养着。饭嚒饭不像样,睡又睡不好……肉紧着疼是轻的。”
听得福临急了,忙问:“要紧嚒?”
宝音瞅他一眼,说:“万岁爷是问大的?还是紧张小的?”
福临被宝音瞅得莫名心虚,本来大病刚醒,身子虚,突然眼前一片黑,身子发热,伸手抓住金花的手,说:“皇后要紧嚒?只要她好好的。”一句话,听得金花更娇气,头搭在他胳膊弯儿里,全身都不舒服起来,几天没洗漱换衣裳,贴身穿的衣裳也刺挠,坐也不是躺也不是。
“小的不好,大的也不甚好,一时说不清,还要看。”宝音看着皇后一搭头,皇帝忙紧着胳膊搂她,皇后再一扭咕,皇帝就伸着掌去托她的腰,三下两下就像抱小孩儿似的把皇后护在怀里。
他俩倒好,刚那一场风波就像没经过一样,甚至往前,连天花、阿桂都没经过一般,一如既往地好得一个人似的,一个要抱另一个马上伸着手抱,倒是默契。
可刚受了惊的别扭还没过去,宝音继续板着脸说,“两位主子还是当心,动作别太大。等万岁爷这‘喜’过去,娘娘这身子还不知稳不稳。”
一句说得福临忙松手,跟金花咬耳朵说:“还是自己躺着,朕看宝音的意思这么抱着不好。”
金花一展胳膊勾住福临的脖颈:“那你陪我躺着。”
作者有话说:
回来了回来了。久等。短小的一章。
壹叁壹
金花瞄到自己的手, 指缝里都是干了的血迹,丝丝缕缕的紫红色。看得她一惊。
这时才回过味儿来,刚被几个五大三粗的太监钳着动弹不得, 那片刻磨着她的心。扭头看一眼窗户,睿亲王府年久失修, 窗纸将朽了,薄得透明。仍跟刚刚一样, 正正方方的一块亮, 只是刚刚她只能看到这块亮,看不到他。她扭头扎到福临胸上。
福临自然不知道她刚刚看了什么,她醒了一直从从容容,可他忖着那是多大的惊吓, 他的三魂七魄尚且回不转, 何况她的, 所以一直等着她。
这会儿她一扑, 他慌忙张着两条胳膊抱住她,手揉着她的背,听她在怀里咕哝:“要不是有你,我就不回来了。”说着泪盈于睫,“现在浑身不舒服,手疼、脸也疼,肚子饿又吃不下, 皇额娘虎视眈眈,你又病着,还这么丑……”福临听着, 她越说越不像样, 连嫌他丑的话都说出来了。
不过他现在顾不上这些, 听她说手疼,松开一只胳膊去找她的手,一眼看到手上血迹斑斑,给他唬了一跳,翻来覆去地看,手上没有伤,他想起来,这血都是他手上痘泡破了沾的。再细看,往日细白纤纤的手,最近总在水里泡着,泡得指肚发胀,指甲边缘磨得泛白,手背也不似往日光滑,细密的粗糙,剌得他心里颤巍巍地心疼。
手握着她的手,他用拇指捏一下,柔声问:“疼?”
她在怀里摇头。一早梳的头,现在搓出一头细碎的绒,毛茸茸地在他怀里拱,拱得他满身满心没着没落,要去找她的脸,又怕自己丑吓着她。只能默默用下巴去蹭她的头顶,幸而下巴上没有痘泡儿。可惜身上满身疮,他搂着她,心上是疼惜,身上另有极大的痛和痒,她一动他浑身不自在。
她挪开头,抬脸露出一对明亮的眼睛,直愣愣对着他。他眼神一低,看到她苍白的额角,忙挪了眼睛,抻着脖子扭头,说:“别看朕,朕丑。”
“哎,我手疼。”金花轻轻叹了一句。
福临听了,忙低头去看她的手:“哪儿?刚朕看没有破,这群奴才……”唠唠叨叨去看她的脸,才发觉中了计,她坏笑着看他。两人面对面,他的脸,都赤果果呈在她眼下,两人的鼻息一碰,互相的心跳都“噗通噗通”地热闹。
“你又没照镜子,怎么知道丑?”她媚得像春水的桃花眼盯得他心里慌。
“不是你说的?”他不敢看她,歪着眼睛看着别处,手却牢牢攥着她的,拇指在粗剌剌的手背上摩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