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人的歌谣大多很洒脱,歌词中总以当地独有的风物做比喻。
如兰草繁花,江潮林涛。
即便是悲伤和凄凉的歌声,在楚人口中,也能唱出几分浪漫和豪壮。
如现在。
这个时代大部分贵族都是高高在上,看不清什么家国天下的。
但又恰恰是这个时代,大部分士人又坚守着他们心中的“义”,愿意为之赴死的。
广陵城中的士人几乎都送出了家人避难,但又都留下了青壮和大部分家丁守城。特别是当家之人,几乎一个不漏地留了下来。
陈启只是其一。
能战斗的,他们已经进入了城门前的防线中,与昔日同为楚人的攻城军队厮杀。
不能战斗的,随朱襄留在城墙上,看着这守城战最惨烈的前线,听候朱襄指挥。
等城门前三条防线失守,守军退到城墙上,他们即便不太擅长战斗,也会一同在城墙上厮杀。
现在这些人在朱襄的指挥下,敲起战鼓,拿起楚国传统的乐器,用最洪亮的声音,唱出心中最悲怆的歌。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朱襄在心里道。
他不是楚人,所以他没有一同唱歌,只是居高临下看着远方隐隐绰绰的项燕和南楚君。
以及这两人身前身后身侧的楚国军队。
他知道,项燕这十万大军中,至少有五分之一是从长江北岸当地征发的民夫。
这些人听到广陵城墙上的哀切楚歌,会不会感同身受?
夜袭孔明灯
朱襄特意等到前线战事疲软之后,才让广陵墙头的楚国士人唱楚歌。
兵卒在刚开始打仗的时候都是麻木的,只会听从指挥盲目冲阵,不会思考。
人都怕死,所以人在遭遇危险的时候,身体就会自己屏蔽感情,让自己变得更无畏。
但战事胶着,身边有人倒下,自己身上的伤口开始疼痛的时候,他们的自欺欺人就会消失,恐惧会爬上心头。
这时候他们就会后悔,会不断问自己为何要来战场。
他们便不麻木了,可以思考了。
楚国的核心已经转移到淮河岸边,口音也向中原靠拢。
广陵曾是吴越之地,现在也有很多越人,还有很多从郢都逃来的士人。他们的口音与北方楚人有些不一样。
广陵城墙上楚歌阵阵,带着长江岸边楚人特有的腔调,听得一些楚人握着武器的手微微颤抖。
他们听着楚歌,想起来广陵城里的也是楚人。
他们还想起来自己的家乡被烧掉,自己被迫充军,拿着武器去攻破长江北岸最后一座城池,让最后一座城池的楚人被迫北迁。
北迁后呢?
他们想起了朱襄公用同样带着他们家乡腔调的楚语,问南楚君和项燕将军的话。
可否不屠城?可否给田宅?
可否令广陵人活?!
南楚君和项燕将军没有回答,没有回答啊!
战场上刀剑无眼,一个愣神,就是敌方的兵器透体而过。
在他仰面倒下的时候,看到了对方蕴含着怒火和泪水的双眼,听到了对方与自己差不多口音的怒骂。
对方骂道,狗屁的楚国,烧了他的屋和田。
他闭上双眼时,心想,原来那人是从西边逃难过来的楚人,说不定真的是老乡。
然后他身体剧痛,便没有知觉了。
当冲阵的兵卒倒下时,身体立刻被马蹄战车和其他兵卒的脚碾成了一摊分不清血与骨与肉的烂泥。
项燕也听到了广陵城墙头的楚歌声。
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唱歌,居然能跨越厮杀的战阵,传到他的耳中。
项燕看向焦灼的战线逐渐后压,手攥紧了驾驭战车的缰绳。
如果是两军对垒,他一定会带兵冲锋,以个人勇猛提升士气。
但攻城不一样。
守城方已经依托城墙将守城器械都堆满了城门前的这一块地,攻城方只能用人命去堆。
所以他才抓了许多城破后无处可去的青壮,以充当冲阵的消耗。
他带来的精兵都不会折损在第一次冲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