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节(2/2)

朱襄拥着哭泣的雪姬,直到雪姬哭着睡着。

他将雪姬抱到床榻上,为雪姬盖上被子。

他看着雪姬眼下的青黑,知道雪姬已经好些时日没有好好休息。但雪姬一直没有告诉自己。

如果自己不来看雪姬,大概雪姬会一直瞒下去。

雪姬一直都是如此,知道他承担了很多事,很担心自己成为他的负担。

他也一样。

“舅母好些了吗?”嬴小政端来水盆,水盆上搭着毛巾。

“嗯,哭出来就好了。”朱襄拧干蘸了温水的帕子,替雪姬将泪痕擦干净。

雪姬没有醒来,她确实太累了。

“我和雪说的话,你也要记住。”朱襄看着雪姬沉睡的脸,轻声道,“政儿,记住代价的重量,你才不会走入歧途。”

他家的政儿与历史中的秦始皇一样充满雄心壮志。而帝王所有的雄心壮志下面都是无数平民的尸骸。

他无法阻止千古一帝去实现他的雄心壮志,只能让政儿在做决定的时候,稍稍给那些平民堆积如山的尸骸一个眼神。

甚至他不奢望嬴政的眼神带有怜惜,只要给一个眼神,只要能让那些平民的惨状入这位千古一帝的双眼,就足够了。

“我明白。”嬴小政现在如此说。

朱襄勉强笑了笑,道:“政儿聪慧,当然明白。”

现在的政儿当是明白的。

“舅父,蔺伯父非要冒险也必须做的事,就是减轻楚国平民遭遇的痛苦,对吗?”嬴小政问道,“他假扮心向楚国平民的高士,虽让天下士人看到楚国的无能,但若他不出手,可能楚国会更混乱。他只是为了减轻楚国平民的痛苦,才非要冒险而已。”

嬴小政想了许多复杂的理由,但今日见闻,让他突然意识到,或许很多事并不复杂。

蔺贽所做的事,就如他表面上的理由一样,只是为了救人罢了。

至于这救人是出于本心,还是为了减轻舅父的痛苦,都不重要。因为蔺贽就是为了救更多的楚国平民,连命都豁出去了,他就是心系庶民的高士。

“嗯。”朱襄道,“不过蔺礼不会做无利可图的事,他不是我。救民是其一,而救民也一定会放任这些楚民在楚国饿死,对秦国的利益更大。”

朱襄嘴角勾起讽刺的幅度,道:“如今治理天下的根基确实是士人,庶民是麻木而好控制的,所以爱民如子者并不一定夺得天下,拥有更多人才者才会变得强盛。而楚国饿死再多庶民,其实都不会引起天下士人太多注意。”

“就如赵国兵卒差点在长平被阬杀,赵国庶民差点在饥荒中饿死一样,如果没有我、没有廉公,谁会关注?”

“总要有一个高士站出来,高高在上的士人们才会将视线投向脚底下供他们吃穿的庶民,才会为这些平时地位连牲畜都不如的人洒几滴眼泪,才会愤怒悲伤进而对楚王、楚国失望。”

“所以,要让楚国的惨景进入众人眼中,一位悲郁的高士是必需的。”

“因为天下士人,只会对士人感同身受啊。”

嬴小政看着朱襄的脸庞。

他的舅父表情很平静,如深潭一般波澜不惊。

舅父的双眼中却隐藏着浓郁的悲怆,仿佛他观潮时看到的巨大波涛。

他想起楚人南渡,舅父亲自去安排他们的生活,总会询问他们的生活,引他们将受过的苦难说出来,让他们哭出来,说哭出来就不会郁结于心,就会有勇气在异乡活下去。

舅父说这是心理治疗。

众人不明白什么是心理治疗,但他们发现,对朱襄公哭过的庶民,精神面貌确实更好,干活也更加卖力。

嬴小政现在却想,舅父这样做,真的只是为了安抚那些慌乱的流民吗?

始皇崽头槌

嬴小政没有得到答案。

或者说,他不想得知这个答案。

雪姬醒来之后,没有与朱襄一同离开。

她对朱襄道,自己还要留在吴郡做些事。

来这里的楚国流民是最多的。虽然官府早就准备好了救济的粮食,雪姬认为,还可以做更多的事。

现在囤积的棉布很多。楚国人虽然已经将棉布当做废品般嫌弃,但棉布本身就是“衣食”中的“衣”,怎么也不会成为废品。

现在纺织工坊不会全力开动,织女们有了空闲时间。雪姬要召集她们用棉布纺织衣物,拿到市集上去贩卖,换取当地人的粮食和其他生活用品。

虽然吴郡人可以买棉布回去自给自足,但如果成衣的价格只比棉布稍稍高一丁点,那么他们应该乐意节省这点时间,去做更多的事。

而且南秦严格控制了棉田种植面积,南秦的庶民所种植的棉花是不多的,棉布的价值还算正常。

他们家中有穿了多年没穿破的麻衣,恐怕舍不得裁剪棉布做新衣。若有便宜的棉布衣服贩卖,或许他们愿意拿粮食和生活用品出来换。

比起官府直接施舍,楚人中的女性流民自己裁剪衣服换粮食,或许能够更长久,也能让她们磨炼出更好的做衣服的手艺,让当地人愿意娶她们,这样她们就有活路了。

朱襄认真地听着雪姬为这些流民女子们打算。

“更好嫁人”在后世对女子而言是一句令人皱眉的迂腐之言。在封建时代,这确确实实是当世女子,特别是庶民女子唯一的活路。

即便按照新田律能立女户,女户也几乎是寡妇,无夫无子的女子很难在这个世道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