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眼中有着光,但光芒又瞬间黯淡。
人之将死,或许话会变得很多。
两人问朱襄想不想听他们的故事。
朱襄不想听,但嘴里只能说,想听。
一人是小商贾。
秦军的“订单”本来就利息微薄,他咬牙好不容易做完,却要一切重做还不给钱,他立刻倾家荡产。
父母受不了这个打击自挂梁上。有身孕的妻子惊厥难产,一尸两命。
家都没了,所以反了。
一人是役夫。
他的父母早就饿死,他和一妻二女勉强生活。分配了田地,他水性又好,能打鱼。家中终于有了些起色。
妻子体弱,已经生不出儿子。他已经和妻子商量好,一女嫁人,一女招赘,家中未来无子也有香火。一家人就这么过一辈子。
征发徭役,家中没有了顶梁柱。他一心盼着能赶紧回去。
没想到徭役期限延长,手中钱粮却越发少了,没有可寄回去的东西。他实在是受不了,偷偷逃回家中,发现家中妻子腹中鼓胀,尸体已臭,而女儿尸骨不全。
“整个村庄都没了。”役夫表情淡漠道,“整个村庄的男丁和健壮妇人都被征发徭役,老弱病者根本无法养活自己。官府还要征收税赋,活不下去啊。”
小商贾看了役夫一眼,低下头,面露同情,潸然泪下。
他已经足够惨了,居然也同情他人。
“朱襄公,若你早些来就好了。”役夫和小商贾都这么说,然后他们又道,“现在来了也好,比不来好,朱襄公来了,巴郡就有改变了。”
朱襄拎着空荡荡的酒壶离开了牢狱,搬着梯子登上屋顶。
他坐在屋檐上,看着明亮的圆月,发了许久的呆。
饮尽杯中月
发了一会儿呆后,朱襄让人送来一坛酒。
仆人以为朱襄赏月,还送来衣物以免朱襄着凉,送来食物给朱襄佐酒。
屋檐很宽,朱襄就算在上面睡觉都不会滚下来。
不过为了预防朱襄受伤,仆人都在屋下守着,并在朱襄可能掉下来的地方铺上稻草。
朱襄拿起筷子吃了几口菜,又倒酒喝了几口。
待菜吃完了,酒坛才下去一小半。
巴郡郡守府的酒虽不如他自酿的酒,过滤之后也很清澈,味道甘甜,酒味不浓。
朱襄低着头,圆月倒映在酒杯中。他晃了晃酒杯,圆月碎成了一杯清霜。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他们说我来了就有改变,其实不会有改变。”
朱襄沉默了许久,才低声道。
“秦始皇晚年北伐匈奴,南征百越,修长城、驰道、宫殿、陵墓,建立不世之功,不世之奇观。”
“一件不世之功,一座不世之奇观,就可能耗费一个王朝所有底蕴,终帝王一生难以达成。”
“秦始皇达成了。这是秦始皇很厉害吗?”
“是啊,他是很厉害。但北伐匈奴南征百越死在战场上的不是他,修长城、驰道、宫殿、陵墓累死饿死的人也不是他。”
“秦国五分之一的人都脱产了,几乎所有的青壮年都脱产了,只有老弱病残幼匍匐在土地上供奉这个庞大的帝国,供奉千古一帝的野心。”
朱襄仰头,将一杯寒霜饮尽。
“我还是后世人的时候,也敬仰秦始皇,也惋惜过秦朝灭亡。”
朱襄将酒杯一掷,金色的酒杯滚落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握着筷子,抱着酒坛,以筷子击打酒坛,低声唱歌,声音只有他自己听得到。
“野有犬,林有鸟。犬饿得食声咿鸣,鸟驱不去尾毕逋……”
“村南村北衢路隅,妻唤不省哭者夫,父气欲绝孤儿扶……”
“鸟啄眼,犬衔须,身上那有全肌肤!”
朱襄脑袋摇摇晃晃,醉意上涌,击打酒坛越发用力。
“过者且勿叹,闻者且莫吁!君不见荒祠之中荆棘里,脔割不知谁氏子。苍天苍天叫不闻,应羡道旁饥冻死。”
“哈,应羡道旁饥冻死!”
朱襄手一用力,“啪”的一声,筷子居然将酒坛击裂,酒水哗啦啦撒了一声。
陶片滑落如磬音,引得仆人仰头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