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明和相和回过神。
他们伸出双手,捂住脸。
“朱襄公,你会失望吗?”相和哽咽道。
朱襄笑道:“不会。我会为了达到那个遥远不可及的未来,做尽一切我能做到的事。即便我现在做的事,对一千多年后的未来,不过是小小的涟漪,甚至连涟漪都已经消失了。”
许明捂着脸,声音颤抖道:“我也不会。这样就够了,够了。真的是这样,我就满足了。”
相和道:“一千多年后的未来是这样,再过一千年,一定会更好。”
朱襄站起身,重新将草帽戴上,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草屑。
“那就要看一千年多年后的人能不能秉承‘未来会更好’的理念了。”他对相和和许明伸出手,“我们看不到一千多年后,一千多年后的人也看不到未来。所以我们都在摸黑行走。”
所以我比他们、比你们都幸运。
相和和许明放下捂脸的手,将满是眼泪的手与朱襄的双手相握。
“朱襄公,为了你口中的世界,我需要做什么?”
“我会一直跟随你。”
“很多。”朱襄道,“首先,我们需要留下一些重视农人、重视工人的思想,然后破除迷信,建立起正确研究事物的学说。”
“有农人才有粮食,有工人才有工具。粮食生产和工具生产是一个国家的基础。这一切我称之为生产力。墨家和农家就是代表最基本的生产力的学派。”
“因为最基本,很容易被人忽视。将来研究这些的人,说不定还会被认为是自甘堕落。”
朱襄苦笑了一声,继续道:“就像是现在我亲自指导种地一样。所以趁着现在墨家和农家余威仍在,你们还被认为是贤人的时候,给未来的人树立一个正确的形象。无知的后人只会遵循先贤的脚步,你们要成为先贤。”
相和问道:“朱襄公一定会成为先贤。”
许明也点头。
朱襄却摇头:“只有我一个人远远不够。何况我……”
朱襄停顿了许久,叹气道:“我地位很高,或许后世人更看重我与秦王、秦国高官的那些私事,忽视我的思想和坚持。”
“比如他们可能说我是神灵,可能会给我编一个很高贵的祖宗,绝对不肯承认我是一介庶民。”
“我不是同情庶民而对他们好,而是知道我和他们是一样的人。但后世人不会这么想。他们会将我所努力的一切都当做一个贵族的修养,一个高高在上的人对底层人的怜惜。”
“我是未来秦王的挚友,是另一个未来秦王的舅父,是秦国乃至秦朝最高贵的人之一。”朱襄道,“你们一定要成为先贤,因为你们是墨家、是农家。在后世人眼中的你们更纯粹,更像先贤。他们会更愿意学习你们的思想。”
许明和相和并不明白朱襄现在的话的含义。
朱襄没有继续解释。
他也无法解释。怎么说,自己身上“梗”太多,或许后人都热衷玩梗,给他编排无数有趣的八卦野史,忽视他想要传递的真相。
朱襄自己其实无所谓。若能让后世人乐一乐,那也挺有趣。只是作为一个先贤,他应该不够格。
特别是秦始皇外戚的身份。
“休息够了,继续出发。”朱襄道,“今日的任务还很重,希望天黑前能到达下一个县。”
许明和相和草草擦了一下脸和手,与朱襄一同上马,往下一个目的地行去。
他们巡视田地,督促县令修筑灌溉水渠和水车石磨。
他们还要收集一些与秦国不同的农作物种子,朱襄会用这些种子杂交培育出更多品种。
朱襄已经将菜地搬迁到了吴郡,等这次回去,他就要培育新的菜了。
白菜啊白菜,你什么时候才会出现呢?
朱襄嘴里哼着荒腔走板的曲子,在心里叹气。
以前饭桌上不起眼的白菜,他从赵国到秦国,从嬴小政还未出生的时候,一直到了嬴小政已经年过九周岁,仍旧没有培育出来。
一个人的力量,真是太有限了。
既然许明和相和放下了高官厚禄,要继续跟随他,他应该让许明和相和也加入了。
朱襄其实也教过很多弟子。但这些弟子虽然与朱襄一样开始重视田地,但也仅限于指导耕种,不可能将精力都用于培育良种上。
这个时候,乃至以后,读书人的目的都是为了做官。
无论是为了钱财权力,还是为了理想,途径都是做官。
朱襄很理解,所以祝福他们的未来,然后自己默默地做自己的事。
所以他真的没空去朝堂当相国。
不知道政儿的吴郡郡守干得好不好。他身边已经有蒙恬和李斯这两位未来重臣,应该会轻松许多吧?
吴城郡守府中,坐在高高的椅子上,虽然腿已经长了许多但仍旧够不着地的嬴小政鼓着脸晃了晃腿,狠狠一拍桌子:“让你们做事,你们就是这么敷衍我?!”
蒙恬和李斯站在嬴小政面前,怀抱着一大堆文书抖啊抖。
幸亏李牧来到吴郡之后,立刻建造了造纸工坊,让这里大部分文书都变成了纸张,否则这两人这样晃,估计会把怀里的竹简晃下来。
嬴小政拎起一张李斯刚做好的“报表”,手指在“报表”上点啊点:“谁教你这么记账?所有数字都糊作一团,谁看得清?我不是给你范例了吗?列表不懂吗?简易数字不会吗?图不会画吗?我教了你这么多次,你是不是一个字没记住!”
李斯尴尬道:“这个,这个我正在学,正在学……”
他真的不是故意不按照公子政的标准来,只是还没学会,但公子政给了时限,他必须先把成果交上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