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相如下令,凡封地内庶民养不起的孩子,必须送往育婴堂,不可私自遗弃,否则将遭遇责罚。
育婴堂能活多少弃婴暂且不说,但朱襄投奔蔺家这么多年,确实是第一次见到有人乱在别人门口丢孩子。
“竹制的箩筐,绢丝的衣服,可不是一般人家能用得上。”蔺贽比朱襄眼力好多了,“难道是有人奔着我来的?”
竹是南方特产,邯郸出现的竹子编制的手工艺品价格都比较昂贵。绢丝更不用说。这些皆不是穷得养不起孩子的人能负担得起的物品。
朱襄脑海里立刻蹦出一大堆宫斗宅斗电视剧片段:“难道是你家的旁支的孩子?”
他好歹还记得这个时代庶民不能乱嘲笑贵族,用了委婉的说法,没说“你弟、你儿子”。
“箩筐里有信。”蔺贽俯身捡起箩筐底部的绢布,展开扫了一眼,然后表情立刻变得特别古怪。
震惊,愤怒,同情……许多表情交织在一起,让蔺贽脸部的肌肉抽搐个不停。最后,蔺贽脸上的表情最终定格在了“同情”上。
朱襄意识到了不对劲,赶紧探头去看绢布上的字。
他成为蔺家门客之后,有了机会系统性地学习这个时代的文字。凭借着不错的记忆力和强大的自制力,他现在已经能写一手还算看得过去的字,绢布上的信他自然也能看得懂。
然后,朱襄脸黑透了。
蔺贽阴阳怪气地笑道:“你这副表情是什么意思?难道是你家亲戚的孩子?”
朱襄瞪了蔺贽一眼,仔细打量紧紧攥着他的外袍,表情呆滞,似乎还没意识到自己被抛弃的小男孩。
雪眉头紧皱:“良人,他是……”
朱襄嘴唇翕动,到底顾及到这个可怜的孩子,压制住了心中的怒气:“进去再说。”
他将还在呆滞中的孩子抱到怀里,转身往门里走,心里骂骂咧咧。
雪看了一眼朱襄怀里的孩子,回头吩咐仆妇烧水做羹,羹中加些羊乳。
蔺贽乐呵呵地跟着朱襄进屋。等关上门后,他嘴十分欠地道:“早听你提起过你那黑心肠的长姐事迹,没想到今日还能碰巧亲眼一见。”
雪端庄贤淑的表情一僵,瞬间变得扭曲,声音拔高了好几个调:“什么?!难道这孩子是春花的?!”
朱襄尴尬道:“嗯。”
雪的表情抽搐扭曲了许久,最终看着被她声音吓到的小孩,勉强忍住了粗俗的骂词:“她还活着?!她怎么还活着!!”
朱襄叹了口气,耻于说出口。
蔺贽这乐子人为雪解惑:“信中说,她现在跟了另一个富商,这孩子是个拖累,恰好打听到朱襄如今家境不错,又迟迟无子,就把孩子赠送给朱襄,还让朱襄记住她的恩情呢,哈哈哈哈!”
听到“迟迟无子”时,雪的脸色立刻变得苍白。
朱襄飞起一脚踹蔺贽腰上,蔺贽没躲掉,捂着腰痛呼。
“我身体不好,难有子嗣,这是我之错。但世人在子嗣上对妇人更苛刻。蔺礼,我们二人之间随意开玩笑无所谓,不要让雪听见,她爱钻牛角尖,总爱为我的过错而自责。”朱襄皱眉道。
礼是蔺贽的字。
蔺贽拍了拍腰间的脚印,对朱襄和雪拱手:“是我之错。雪姬,我是笑话朱襄,没想太多。”
雪:“……你也不该笑话良人!”
蔺贽恢复了吊儿郎当,把着朱襄的肩膀挤眉弄眼道:“我就笑话他,偏要笑话他。”
雪气得一跺脚,转身去厨房看羹,顺带冷静一下。
“好了,我把她气跑了,可以聊了。”蔺贽收回手臂,道,“你接下来要怎么办?你没有其他亲人,他可能是你唯一有血缘的晚辈。收养他为嗣子,或许不错。”
朱襄还未回答,他怀里的小孩似乎终于回过神,尖锐地哭出来:“这是哪里?我要回家!我要阿母!”
他一口咬在朱襄的手臂上。朱襄吃痛,手一松,小孩立刻往下坠。他连忙忍着痛托扶了一把,才没让小孩摔着。
小孩推开他的手,跌跌撞撞往外跑:“我要回家,我不要成为其他人的孩子,我是秦……啊!”
小孩说话很利落,但腿脚偏软,跑了几步立刻摔倒在地,滚了几圈,脸上身上全是尘土。
朱襄赶紧跑上前,将小孩扶起来。
“不哭不哭,我带你去找你阿母。”朱襄不顾小孩身上脏,将小孩护在怀里,用袖子给他擦脸,心疼不已,“别害怕,我是你舅父。‘我见舅氏,如母存焉’,我是你阿母的亲弟,不是坏人。”
蔺贽在一旁插嘴:“你和这么小的孩子念《诗·秦风》,你觉得他能听懂?”
小孩紧紧抓住朱襄为他擦脸的袖子:“秦、秦风?舅父?”
“是,我是你舅父,别害怕,我带你去找你阿母。这次我一定、一定……”朱襄咬牙切齿了半天,也没说出要“一定”什么。
总不能在孩子面前放关于其母亲的狠话?而且以朱襄的性格,放了太狠的话,他也做不到。
这时候朱襄真的想一跺脚,仰天长叹,念出那一句经典电影台词。
欺负老实人是不是?!!
小孩扬起小脸,擦去尘土的脸蛋又黄又瘦,看着不像是经过良好对待。
但以他身上的绢布衣服即使皱巴巴脏兮兮,也不是贫寒之家能用得起。所以这不太良好的对待,恐怕和家境没关系。
朱襄心里越发难受,难得在心中骂了句狠的。
“舅父先给你换身衣服。我们吃点热食,就去找你阿母,好吗?”朱襄轻声道。
小孩哭声停止,刚才还惊恐的表情,现在平静得过分,显得特别别扭:“真的?舅父不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