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离开的方向,应该是去告诉淳于越了。
在只剩下自己一人之后,叔孙通又气定神闲地返回了出版府门前,抬头盯着公示栏看了好一阵,他在公告栏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又摸了摸袖中被折成方块的邀请信,而后才慢悠悠的离开。
叔孙通在儒家并不是一个受欢迎的人,他虽然也是儒家另外一个大儒孔鲋的弟子,而他的老师和淳于越关系还不错,可淳于越并不十分喜欢他,淳于越认为叔孙通太过于会钻营,没有儒家的仁义之心,所以对他不算太喜欢。
连带着叔孙通虽然学问做的不错,可依然只是一个待诏博士,手上一点实权都没有。
不过淳于越倒是没有看错人,叔孙通的确是一个很会钻营的人。在历史上,叔孙通的成就就是辅佐刘邦建立了汉朝的礼法。汉朝刚建立的时候,大臣将领们都是和刘邦一起打天下的老弟兄们,对刘邦的态度并不像是对待帝王的尊敬,反而在宴会上酗酒乱叫,叔孙通就提出自己可以制定一套礼节约束百官,后来叔孙通果然制定了一套礼节让刘邦真正体验到了当皇帝的滋味,也凭借此,叔孙通被刘邦任命为太常。
当时就有儒生骂叔孙通伺候数个主子,在天下初定的时候不想着劝诫帝王积善行德反而只想着制定繁重的礼法,叔孙通也是笑话他们“若真鄙儒也,不知时变”。
当然叔孙通做的不太正直的事情也不只这几条,什么战乱的时候推荐盗匪给刘邦做上战场的炮灰,汉朝建立之后又靠着裙带关系把自己并没有立下什么功劳的弟子们都给推上郎官的位置啦……
不过他的确是儒家少有的聪明人,能够先人一步感受到时代的变化,从而迅速做出正确的选择。儒家也正是在他手上从秦末的衰弱又在兴盛起来的,司马迁称呼叔孙通为“儒宗”,可看他后来在儒家的地位。
此刻的叔孙通走在咸阳的街道上,缩在衣袖下的手不停地摩挲着那张被折成方块的邀请信。
他不知道赵不息为何会邀请在儒家名气不大的他,一个小小的待诏博士,可叔孙通敏锐的洞察力让他感受到了时代的变化。
就像历史上早早察觉出来最后的赢家会是刘邦一样,叔孙通敏锐的察觉出了属于赵不息的时代就快要来了。
自从这位十五公主回到咸阳以来,陛下就改变了许多——或者说不是陛下改变了,而是赵不息给嬴政所做的事情打上了补丁。
叔孙通能够感受到原本看似平静但实则波涛汹涌的天下正在逐渐变得平稳下来,原本专断独行的始皇帝也并不像从前一样残暴了,至少始皇帝不再吃丹药了,也不会动不动杀人了……尽管说不上来到底是惹怒了嬴政而后一下子被杀死痛快还是被压着白干一辈子活痛快,可到底嬴政现在更多的会考虑“经济价值”,若不是实在太过分的人,嬴政不会直接活埋,而是会没收他的财产然后把他发配到长城边上修一辈子城墙。
可“死”和“活”到底是不一样的,再加上这几年粮食丰收,虽然税赋依然很高,可地里种出二石的粮食就要交上一石和地里能种出九石的粮食交上去二石是不一样的,参加徭役的黔首死亡率和破产率也大大下降,私底下关于嬴政是暴君的讨论已经很少了,人们开始越来越多记住的是始皇帝前无古人的成就。
叔孙通曾仔细的分析过这些事情的来龙去脉,然后骤然发觉这些改变竟然都是因为一个人,十五公主,黑石子赵不息。
这位十五公主的能耐要远比他们看到的更大啊。叔孙通摸摸被他打理的很好的小胡子,感慨道。
儒家法家现在都还只以为赵不息是这次修书才异军突起出来的,可通过叔孙通的观察,这位十五公主早已经在咸阳根深蒂固了,只是她扎根的人群是黔首而不是朝堂大臣罢了。
怀揣着满腔的感慨,叔孙通来到了周禀的府邸,他并没有选择去找淳于越,而是间接找上了周禀这位淳于越最喜爱看重的弟子。
“叔于师弟来找老夫有何事?”周禀见到叔孙通也颇为诧异,他和叔孙通性格不太合,平日也不打交道,叔孙通骤然找上门,倒是让他吃惊了一下。
叔孙通笑眯眯道:“我是有些话想对周师兄说。”
“哦?”周禀颇感兴趣。
“只是在我说这话之前,我想先邀请周师兄和我一起在咸阳里走一走。”叔孙通卖了个关子。
周禀思考了一下,还是答应了叔孙通。对于同门师兄弟,周禀还是很有感情的。
二人换了一身寻常儒生的装扮走到了街上。
咸阳比两年前已经热闹许多了,赵不息还是劝动了嬴政略微放松一点黔首的户籍限制,尽管嬴政目前还只答应在咸阳试点进行,可到底也算是踏出了第一步。一方面是政策的影响,另一方面是赵不息这两年也在咸阳城内外建造了许多工厂和商铺,这些都推动了咸阳经济的发展,咸阳的大街上行人和商贩明显的多了起来。
叔孙通指着商铺外面悬挂的旗子,上面的符号是黑石的标记,代表这个铺子是黑石集团的铺子。
“师兄,你看这就是十五公主的标志,但凡是她的产业,无论是店铺还是工厂,都会悬挂这个标记。”
周禀这才知道这个他曾见过无数次但是一直不知道其中含义的符号代表什么意思。
整个咸阳这两年增加的店铺几乎都带有这个标志,走在随便一条街上,这街上就有小一半的店铺带着这个标志。
“与民争利。”周禀吐出了四个字。
叔孙通哂笑:“可这些黔首倒是都很愿意去十五公主的店铺中买东西呢,价格便宜,种类齐全,而且有十五公主的这些店铺统一定价,咸阳这两年的物价一直都比较稳定,随意定价的商贾也受到了限制。”
随后叔孙通又带着周禀来到了郊外,登上一座小山丘,近处远处密密麻麻的都是挂着黑石旗帜的工厂,数不清的工人在其中来回穿梭着劳作。
“我听说在黑石这些工厂中做工的黔首数量已经达到了九万之多,咸阳城中和咸阳附近没有地的流民都在这些工厂之中做工。”即使是现在,叔孙通提起九万这个庞大的数量都觉得咂舌。
“这一片都是工厂,往东则是田地,十五公主还弄了一个实验基地,专门改良种子。”叔孙通又指指东边。
周禀看着叔孙通,眯起眼睛:“叔于师弟这是什么意思?”
拉着他给他讲赵不息的丰功伟绩,其中若是没有什么想法,周禀都不信。!
风飒飒的吹过,如今正是秋收时节,风中带着麦香,可惜在场的两人的心思都不在景色上。
叔孙通安抚地笑了笑,面对针锋相对的周禀他的面色没有一丝改变,依然平静:“只是想带着师兄亲自看看咸阳的变化罢了。”
“我等都以为十五公主根基浅薄,可如今再看,周师兄还认为十五公主的根基浅薄吗?十五公主在朝堂的根基浅薄,可她在咸阳的根基已经十分深厚了啊。”
叔孙通感慨:“十五公主的根基,不在儒家,不在法家,而在于街头巷尾,在于田垄工厂,有数十万的咸阳黔首作为根基,这样的根基怎么能说浅薄呢?”
周禀面色几经变换,最终还是定格在坚决,他高高扬起下巴。
“那你是认为嬴不息才是你想要效忠的主公吗?”周禀眼中有怒色,他叱责叔孙通,甚至连师弟都不叫了。
“儒家以忠义立身,以尊师重道为本,我的老师和你的老师都认为公子扶苏有仁君之相,难道你要违背师言、违背忠义吗?”
叔孙通沉默了一会才道:“时代已经改变了,而今已经不是孟子那个时候了,何必只讲忠义呢。昔孟子之时,天下并无雄主,各国君主只求争霸,士以剑胁君王曰‘流血五步,天下缟素’,而今始皇帝已经一统天下,帝王说一不二,何人敢持剑上殿威胁始皇帝改变心意呢?”
在叔孙通看来,天下已经从君王依靠名士求贤若渴变成了帝王唯我独尊,往后很可能再也不会发生毛遂、唐雎、蔺相如那样面对君王能说出“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这样威胁之言的事情来了,天下间唯有一个帝王,那代表着士人若是想要出人头地,就只能在这一个帝王手下出仕。
如今已经从士人选择君王变成帝王选择臣子了,时代已经变了,可是儒家却还没有变,依然坚守着昔日的那一套。
若是儒家再不改变,那等待儒家的唯有灭亡,都到了危急存亡的时候了,叔孙通认为现在的当务之急不是维护儒家的脸面,而是保住儒家的传承。
可惜儒家这么想的人并不多,大部分儒家弟子依然坚守着忠义,不愿意变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