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睁开眼,垂首看向自己隐隐颤抖的手,至今不知他那中宫所出,贵为嫡长子的三皇兄究竟命人给他下了什么毒。
这毒虽不会要了他的命,但每隔一段时日,他便会周身剧痛难忍,然后逐渐失去理智,变得和野兽一般凶残可怖。
虽持续十二个时辰便会恢复,但却隔一段时日便会发作,周而复始,无休无止。
被流放押送的途中,他就曾因此险些失手杀了一个差役。
故而来沥宁后,每回毒发,他都会将自己锁在屋里,除却上一回,剧痛之下,他生了死意,企图在变成没有理智的野兽前,将自己冻死在那片冰天雪地里。
然,他遇到了苏织儿。
思及他那位即将迎娶的新妇,萧煜却是剑眉紧蹙,如今他毒发,甚至连每一个喘息都痛苦不堪,只怕难以前去接她。
不过以她的处境,就算他不去,她也会自己过来。
萧煜本想就这般作罢,躺在炕上挨过这一日,然不知怎的,那女子明媚的笑容不停地在他眼前闪现,还有那句萦绕在他耳边的“我等你”。
萧煜略有些烦躁地吐了口气,静坐了一炷香的工夫,待身体稍稍适应了那股剧痛,才支撑着站起身。方才打开门,就见牛三婶带着个四十上下的男人站在外头,手悬在半空,似乎正准备扣门。
“呦,我和我家这口子还说呢,一点听不到动静,以为你睡过了。”牛三婶上下打量着萧煜,却是眉头越蹙越紧,“你就这般去迎亲啊!这可不成,来,你来……”
说着,便往屋里挤。
萧煜疼得厉害,本就没什么气力,只能任由牛三婶热情地拽着他往里去。
顾家那厢,苏织儿已穿上了那套改好的红袄裙,又从一件已然穿不上的红色旧衣上剪下一大块,充作盖头。
这顾家摆不起酒席,但顾木匠自觉亏欠苏织儿,还是咬牙买了些便宜的果子和零嘴招待来看热闹的村人。
然众人等了许久,眼看都快日上三竿,过了吉时,却迟迟不见那厢有来迎亲的动静。
顾兰进了西屋,见坐在炕上的苏织儿看似淡然,搁在膝盖上的手却有些不安地搅动着,不由得笑道:“这个时辰了还不来,你说那流人别是反悔不要你了吧……”
苏织儿捏住了手底下的衣裙,语气坚定道:“他会来的!”
“哼。”顾兰笑了一声,“他来最好,我还巴不得他来呢,你俩这般般配,他不娶你我还觉得可惜呢。”
话音未落,却听外头蓦然喧嚣起来。
“来了,来了,新郎来了……”
顾兰闻言双眸一亮,忙出门去看好戏,她可迫不及待等着看她这位人人夸赞漂亮的表妹嫁给那个寒酸落魄的流人了。
她疾步跑到门口,然定睛一瞧,却是愣住了。
顾兰不自觉红了双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这还是那个脏兮兮的流人吗?
成亲
那流人虽是形容瘦削却生得很高,纵然并未站直,立在簇拥着他的村人间仍是鹤立鸡群,格外显眼。
不止如此,似是有人给这流人修了面,去了满脸邋遢不已的青黑胡茬,打理了发髻,又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暗红长袍,竟宛若换了个人一般。
顾兰没想到,这流人的眉眼原来生得这么好看,虽是紧抿着唇,没甚笑意,可举手投足仍是透出几分掩不住的清俊儒雅。
她原觉得村里考中秀才的方升就已算生得不错,可与眼前的人一比,实在算不得什么。
惊诧过后,顾兰蓦然生出几分恼怒不忿,凭什么好的都教她苏织儿给得了。
不过她这不悦并未持续太久,因着看到那流人行动间一瘸一拐的样子,她心情蓦然又好了起来。
生得好看又怎样,还不是个没用的瘸子。
屋内的苏织儿听见逐渐靠近的哄闹声,悬着的一颗心总算坠了地,她蒙着红盖头,外头的情形也看不见,只听到一群妇人吵吵嚷嚷地进了屋,将她扶起来往屋外去。
苏织儿留意着脚下,刚踏出门槛,不知是谁递过来一截红绫教她捏着。
虽是瞧不见,但她知道红绫的另一端是谁。
她被扶着往外而去,快出柴门时,就听见后头一声颤颤的“织儿”。
苏织儿停下脚步,循着那声儿传来的方向转过身子。
“舅舅……”分明这么多年对顾家人心怀怨恨,然一开口,苏织儿竟仍是忍不住哽咽,“织儿走了……”
在顾家的这些年,相比于会时常打骂她的孟氏,顾木匠对她说不上是苛待,见她挨饿,也曾省下自己的饼背着孟氏偷偷塞给过她两回。
可他对她关切,也仅有那么多,她到底不是他亲生的孩子。
这些年,分明孟氏对她的不好他都悉数看在眼里,却因着懦弱并未出手阻拦,孟氏会变得肆无忌惮,他亦逃脱不了责任。
他无疑是纵容她的帮凶。
其实苏织儿求的真的不多,也愿意给顾家干活,若孟氏和顾木匠能好生给她口饭吃,不打骂她,将她养大,她将来定会报答。
可他们万不该这么狠心将她往死路上逼,不留一丝余地。
苏织儿不欲再多说什么,打那日拿出账本决定与孟氏对峙,她就与顾家两清了。
言毕,便回身毫不犹豫地踏出了顾家门。
不管往后过得如何,她都不会再回来了。